8、宽容的力量
对于“另类”的容纳和消解,是衡量一个社会——特别是都市社会——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准。目前在北京或上海等大都市,尽管艺术家群落依旧有“反主流”的成分,但已经不再有“反社会”之类的色彩了,这种“反”的涵义的变化,其实主要是由于社会开放、宽容的反衬作用使然。在今天已经相当多元化的社会中,“反”不再是简单地和游戏地“对抗”或“攻击”,而是差异性的直白,是多样性的坦诚表达。这种状态,代表了社会优化和稳定的趋势。但这种趋势,在不同区域和领域,程度上有所不同。比如,在一些相对不发达的地区,对于这种跟现代文化相关联的各种异质性、多样性的宽容和原谅,就不如沿海大都市高。在某些中等发达地区,主流社会的各种“常规”和“习惯”,对各种形式的现代另类的排斥压制依旧很强。
当然,这种宽容度的差异,不仅仅是地域性差异,或者说,它主要的不是地域性差异,而是社会性差异。地域差别只是外在的物理和地理特征,社会性差异才是实质。同样是北京城中某一个地方,不同人群、不同阶层、不同行业就可能不同,这不是一个地理距离,而是一个“社会距离”。这也不能简单地笼统地解释为一般意义的“封闭”或者“开放”,而是社会主流公众“有选择地”对某些方面开放宽容、而对另一些事物排斥压制。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选择性”的不同,它取决于具体社会领域的人文环境,常常没有简单的规律可循。
这种宽容性,可以作为衡量一个社会“发达”的重要指标和目标。只有在这种相对宽松的文化氛围中,人们的创造性才能焕发出来,整个社会不同成员的潜能才能达到最大限度的发挥,在此基础上,通过一定的整合机制,就能构成整个社会巨大的合力。人类历史一再证明,释放一个社会内在的创造性,是一个社会力量的源泉。西方文明之所以以不多的人口,称雄世界几个世纪,至今仍然主宰全球,很大程度就是由于他们构建了一个颇具弹性的社会结构,最大限度地发掘和发挥了有限人口中的创造力,形成了巨大的总体实力。
都市社会学告诉我们,社会变迁和都市化的过程,是社会结构、社会关系、行为方式、心态和价值观念的变化。一个社会,看得见的物理的变化是次要的,看不见的社会文化的变化才是最主要的。比如说北京、上海的发展,建了多少高楼,其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关键的是人在变,人的心理、精神状态在变,人的社会关系和社会行为在变。过去十多年,大家不同程度都变得自信了——自信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人自信了对人就宽容了。在一种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环境中,不太可能宽容;而整个社会充斥着贫乏、贫困的状态,也很难形成自信。现在大都市中,日常常态下是谁也不怕谁,人和人之间不再有那种整天多疑恐惧紧张的感觉;宽容的心态在不断增长,产业、经济、文化、外交都在向多样性发展,社会本身能够容纳多样了;这是一种实质性的、全民的优化。
宽容的基因,本来就存在于世道人心中,即使在总体不那么宽容的形势下也是如此。如果从一个微观的层面上分析,也可以发现画家村群体跟所谓主流社会,从一开始就存在着互相理解和原谅的可能性。在当时,民间社会对画家的态度,也是在两个极端之间“正态分布”的,在大多数民众觉得“奇怪”、“另类”、“不正常”的同时,有些人对他们极端反感,完全把他们当社会渣滓,但也有一些人对他们极端推崇,当作是圣人来崇拜。很耐人寻味的是画家村里某些房东的心态,他们意识到这些画家不管怎样也是从美术院校毕业,按社会公认的“文化水平”,一般比房东自己要“高”一些,但正因为如此,房东们需要一种心理平衡,他们于是想象这些画家是租他们房子的,是房客,按中国当时没有正规合法租房的逻辑,好像房客是“求”房东帮助的一群(房东让你住,似乎是一种施舍),所以某些房东一边挣他们的钱,一边要故意表现出我是本地人,我是地主,比画家“高”一等,所以还要经常贬损他们一下……这种夹杂着地域、社会阶层、文化水准、生活方式等等诸多因素的“房东-画家”关系,反映了一种十分重要的张力和“共生”(symbiotic)关系。等到画家们真的被取缔外迁的时候,这些房东一方面表达出对画家们日常另类行为的不屑,另一方面又感到有些惘然若失,因为生活中毕竟缺少了一种旁观和点评的对象,同时房租也没了。这是典型的常人和另类的互动模式。因为这些房东绝大多数都是“平常”和“正常”的人,是主流的人,他们代表的,是主流社会90%的人在90%的情况下的状态,他们和画家个人之间的这种若即若离的“冷合作”的互动,预示了一种未来(现在说来就是“现在”)画家和常规社会的互动模式:他们之间有文化心理和认知的巨大鸿沟,但又有具体的生活和利益联系;尽管彼此都有点看不上对方,但是因为现实的联系而捆绑到一块,真正分开,也有某种程度的不舍——它是一个缩影,显示出了今天艺术家和社会主流的“和解”的征兆,那就是在大家能够找到利益交集的情况下,不同背景的人能够共处,而且共处得不错,还能够表现出某种原谅。在一个成熟的多元化社会中,尽管主流的人可能仍然“看不上”或“不欣赏”另类的人,但是大家会主动发现彼此的共同之处。当然,这个共同之处不一定仅仅是房租,还可以是别的。
记得当时画家们离开圆明园的时候,有些朋友开玩笑地自言自语,“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回来一看,发现每个房东都已经在家中支起一个画架,拿着画板和画笔,正在聚精会神地创作后现代艺术作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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