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一步说,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谈到的社会的“异质性”,主要是指一种形式(formal亦称“正式”)上的“异质性”,而不是内容上的或实质上的。中国社会是从来不缺少内容的异质性的,但我们和西方发达社会的分别,在于对“形式”多样性的容忍和习惯程度。当时中国社会无法接受的,也是这种形式上的多样,最简单地说,就是难以接受这种“公然”的,没有“遮掩”的异质性。当时我们的社会,必须把各种“不同”掩盖下去,平息下去,这种倾向,也并不完全是政治原因,它具有文化和社会习俗的基础。
7、错位与冲撞
画家村的画家所从事的当代艺术的理念和形式本身毕竟源自西方,不可避免地带有浓厚的西方文化色彩,这也造成一种与西方“天然”的亲合力。也有某些画家政治上不是很成熟,对西方并不了解(当时中国整个社会都充斥着对西方的各种完美如天堂般的误传),他们当时从“成功”考虑,觉得只要找到外国人,就意味着成功的机会——可以获得理解、同情、卖画、搞画展、移居国外等等,在这种冲动下,往往忽视了自己客观上可能充当一种什么角色。这在特定的政治气氛和复杂的国际关系格局下,会引发一些问题。而当时更不幸的是,某些西方势力也确实施加了影响,对中国这个边缘群体表现出特殊的关注。当时圆明园画家村发生某些事情,某些西方国家大使馆就打电话“过问”。尽管这种群体在艺术取向上和他们有一些关联,但是这种干预性关注的动机确实令人生疑,也容易激起中国人民族感情中某些敏感点,使事情变得复杂。西方某些人把他们说成一群受迫害的人,从他们的角度进行了一些报道和宣传,这使画家村的存在被严重政治化了。最后的结果是众所周知的了:本来应该是一个追求创造和超越的艺术理想的群体,最后在各种势力的交错推拉作用下,似乎成为一种反对社会秩序、甚至具有颠覆性的力量;本来可以是纯粹艺术理念和生存方式的另类,却被各方标定为意识形态和现有制度的异端,甚至变成了国家认同上的异己。今天如果一定要反思这一段历史,我觉得从“村民”方面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能丧失自己的主体性,不管是面对什么势力,都要有自己独立的话语,这可能算是一个重要的经验。
从主流和官方方面来说,毕竟,20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并正在发生着人类文明史规模最大、范围最广、速率最高的剧烈的社会变迁——在短短半代人的时间内,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要从一个乡土取向的前工业社会,急速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后工业的信息化社会——仿佛一艘巨无霸的巨轮,偏要在暗礁险滩中快速穿行,这是让当事者和观众都头晕目眩、捏着一把汗的惊险之旅,方方面面的谨慎、紧张是可想而知的。新事物新情况纷至沓来,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画家村的出现,也是一个全新的现象,叫决策者摸不着头脑。当时政府相关部门对这类事情,确实没有先例可循。按照今天的标准,当时的民间是不成熟的民间,而官方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异质性”和“现代性”(modernity)面前,也是“不成熟”的官方。中国近代史的不幸,造成国人在“现代都市化”这门课上,只能是一个初级班对初级班的互动。官方凭着原来的执政惯例,开始监控他们,试图把他们遣散,越这样,越强化了“村民”的悲情,强化了他们的共同体意识和对外求救的心态……这种循环,使得关系趋于激化,最后政府干脆决定彻底取缔这个群落。在当时那种特殊的背景下,圆明园画家村的存在,确实构成一些无法取舍的两难。取缔这件事,平心而论,各有各的道理,现在也没有必要去做什么裁判。我个人觉得值得思考的是,这件事看起来好像是两方面在“冲突”,但是实际上双方之间完全不理解、不接轨、不在一种逻辑上行动。政府的思维和做法,与画家村的行为,不在一个层次和语境下,它们是两件不同的事情,尽管同在一个舞台上,但演的不是一出戏。
圆明园画家村的发生、形成直到最后被取缔,既是中国社会转型期社会结构内在不协调造成的冲撞,也是社会应对某些外部势力介入而做出的反应,是一个典型的系统不兼容的结果。一个值得提出的问题是,一个社会如何自动化解和消释各种外来势力干预?这是体现一个社会弹性、韧性、生存力、自我修复力的指标,值得深入探讨。如果在一个成熟、稳定的都市社会,比如巴黎、伦敦、柏林、纽约、香港、孟买、加德满都、伊斯坦布尔等多元化历史较长的社会,即使有一些“另类”,也无法构成颠覆性力量,即使有外部干预,也难有着力点。在一个成熟的多元社会中,主流人口会把这种群落视为一种“正常”的存在,不会这么“突兀”,不会引起太多的关注、追捧或否定,也就不会形成太大的张力。人们会觉得他们既不比别的人好,也不比别的人坏;他们既不是圣人,也不是渣滓,只不过就是一群有共同爱好的人。这类人们的各类优缺点的比例,和任何一条街道上、任何一辆公共汽车上人们的优缺点的比例是差不多的,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异之处。纵观世界上所有的大都市,所有地方都会有这样的聚居区,其他居民不能说完全忽视他们,但绝对没有像我们如此“关注”、引发出这么多节外生枝的“意义”和“变故”。在一个已经习惯于多样和包容的社会,这样一个群体的存在,只是生活的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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