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这个“村”主要是一种社会意义上的共同体,它具有一种“拓扑化”(topologized)、或者说超越物理、地理意义的属性。不管这些人实际上身在何处,他们的心理感受上都会保持这种群体意识。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村”,最重要的还不是存在于现实中,而是存在于人们“心”中,有点像“虚拟社区”的道理。比如,当时笔者认识的那些画家村朋友,常常从圆明园来到我在北大的住处,他们在空间上地理上是离开了福缘门那个地理位置,但是从社会意义上还是在那个“村”里。“村”是指这群“人”,是这群人之间的关联和通感(compathy),不管这些人走到哪里、走多远,心理上都保持一种归属,感觉上还是属于那里的,这是一个抽象化了的“精神家园”。
“画家村”这个群体其实不仅仅包括画家,融入这个群体的人,未必百分之百都是画家。个别人不是画家,但因为种种原因和这个群体形成联系,心灵相通,长期密切交往,也能形成一定程度的认同感,形同“村民”。
这种开放性,是基于这里孕育的某种乌托邦式的人际准则,一种隐性的理想化的交往模式,那就是对“人”的判断基于直接“感受”,复杂的社会身份和背景都可以超越或忽略,有些人对此已经十分麻木。比如,一个画家村的朋友,和笔者认识一年多了,经常到我在北大的宿舍来,已经非常熟悉,但他居然一直不知道我在北大工作,还以为我也是和他们一样的漂泊者!有一次他很认真很好奇地问我,“你怎么能在北大校园内租到房子?通过什么关系?”——他以为我仅仅是在校园内租房!周围知情者乐不可支……
6、陌生的异质性
1995年画家村被取缔这件事,是当时“大局”的产物,是一种社会转型中难免的冲突效应。我们不能简单地用今天的标准来判断当时的事件。社会环境不同,场景不同,语境不同,抛开具体时空而简单地判断“对错”没有意义。客观地说,对于各方面来说,这种冲突的积累和最后摊牌,都是一个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因为当时中国社会正在进行着一场生硬而勉强的转型,方方面面都在脱胎换骨——旧的结构打破了,社会各种要素之间缺少整合性,还在不断变换、调整、磨合之中,整个社会都还很不成熟。社会各方面,还没有就新的、正在形成中的这个新社会达成一种“共识”,没有形成一种新的游戏规则。人们的基本理念和规则是分裂的、悖论的、失调的,并不存在真正有意义的“对话”和“协商”,还没有形成这种心态和机制。中国社会总体转型中这种普遍存在的各种社会力量之间的“生涩”和“障碍”,是我们看待当时画家村兴衰的一个重要的背景。
过去20多年,中国社会经历了一个剧烈变化的过程,从原来的计划经济集中统一的同质性社会,转向市场经济的多样化分散化社会。应该说80年代末开始,北京等大都市已经自然而然地在向多样化(diversification)、多元化(pluralism)发展,而这种都市性(Urbanism)和异质性(heterogeneity)社会,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这么一类人。但是这种局部的新趋势,与中国整个社会规模和各类问题比起来,比重渺小,不足以引起关注;当时我们不管是在制度设计上、公众的心理上,还是有关决策部门的认知上,对此都没有心理准备。所以当一个新的群落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人们感到十分陌生,而人总是对陌生的东西本能地产生怀疑、恐惧、排斥。其实在此之前,我们的社会已经显露出多元化的趋势,但是社会主流对这样一种进程和前景,没有一种前瞻性的认识和领悟,可以说基本上忽视。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无法告诉未来,人们不知道、不理解也无法想象未来一个多样的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子,因为陌生,难以理解,就自然出现敌意(hosti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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