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背景来看,画家村对世人的吸引,主要不在于其现代艺术的类别、风格或水准等方面。事实上仅就美术本身来说,包括对现代艺术的理解,很难说他们就一定超过学院派或其他美术群体。他们的魅力,在于他们是当时社会中一群特殊的探寻者;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社会的容量、弹性和韧性的一种检验;他们的试验,在当时条件下为中国社会开辟了一种新的生存方式的可能性,这对一个都市社会不断拓展其文化潜能非常重要。一个社会必须不断有人这样“志愿地”自报奋勇,宁愿付出代价,也要站出来开拓各种“可能性空间”。这些新的可能性,是其他常规的、主流的人们原来不敢想或想不到的,更不用说实践了;但这些另类人们不仅想到了,而且敢于尝试,并做到了。这种行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今天都有难度,更不用说当时了。这确实需要一种勇气,更确切地说是需要一种“狂”(craziness)。至于这种东西是“对”还是“错”,其实没有一个标准。从绝对值来说,他们的精神和心理状态,放在今天似乎已经不那么超前了,放在当时的发达社会的都市里也没有那么特别,但在当时的北京,他们构成一个极特殊的人格群体,在当时的中国社会显得特别稀缺,一定程度上撬动了很多人心灵深处“积习”的重压,具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5、心灵共同体
画家村作为社会生活中一个漂流者的孤岛和另类的绿洲,也常常形成一种特殊的认同感,有些像德文中“Gemeinschaft”或英文中“community”(通译成“社区”,但不是今天我们说的街道居委会的“社区”的含义,而是指一种基于文化和情感的命运“共同体”)。人们之间感到彼此有一种休戚相关的关系,但是这种关系不是制度性的,而是心理、感情和精神方面的。它强调某一种共同的处境认同,强调一种共享的集体记忆,在内部形成一种小群体的规矩,一种“亚文化”(subculture)。这种认同感,又很容易被外部压力造成的悲情——集体挫折感、同病相怜、末世意识等等——所激发和放大。
这种画家群体内部人与人构成一种“初级关系”(primary contact),就是说类似于家庭、亲属、邻里、战友一样的关系。这是一种彼此之间全方位了解的“熟人”关系,它以人、个性、情绪、情感为基础,其中每一个人,都差不多了解其他所有人的事情,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十分频繁,全方位关照,日常生活细节基本透明,喜怒哀乐都互相关联……社会学上称之为“强纽带”(strong ties)。它与现代都市中常规的正式的、片面的、基于物质利益的、事本主义的关系,很不相同。
这种精神层面的认同感,能够超越和整合很多具体层次的差异性。画家村这个群落自身内部一直都很繁杂,什么性格的人都有,内部彼此之间也存在着一些分歧、矛盾甚至冲突,但这些矛盾本身也是一种高密度的“关联性”(mutuality)。比如,一些人对另一些人可能很不欣赏,某一个画家可能激烈批评否定另一个画家……但这种“批评”(甚至“攻击”),仍然是一种共同体“内部”的感觉,是因为一种强烈的“共生关系”(symbiosis),才会如此关注彼此,才会如此措辞激烈地评论——因为觉得跟自己有关!人们通常不会同样激烈地去反感或批评某个房东或临近居住的民工,因为他们和画家们不搭界,不是一个共同体内部的人,谁也不会真的在意他们。所以,心理上同属于这个画家村的人,不管个人关系好不好,不管互相有没有抱怨或批评,都还是隐含着一种“命运攸关”的群体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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