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的东南沿海,在历史文化名城泉州,保存着一种十分古老的音乐,今名叫“泉州南音”,过去称“泉州弦管”。她使用的四件传统丝竹乐器和一些小打击乐器,简陋古朴,看起来很不起眼,但当她们奏起“谱”(器乐曲)和唱起“曲”来,那古远优雅的旋律,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歌声,无不扣人心弦,令人久久难以忘怀。而歌唱者严守以泉腔闽南语(或称泉州方言)“照古音”咬字吐音做韵的歌声,外地听众如果不看幻灯字幕往往很费解。但这恰恰是消失了一千多年的中原古乐与久远的“河洛语”相融合的活生生的遗存。这种珍贵的文化遗产,让许多音乐史家受到震撼,感到惊喜。当年任中央音乐学院院长赵先生于1985年在泉州组织成立“中国南音学会”时,郑重地宣称泉州南音“是中国音乐历史的活化石”。与赵老同行、时任中国艺研院音乐研究所所长的黄翔鹏先生,也赞同赵老的观点,认为泉州南音“它既与历史乐种有着诸种联系,本身又是当代犹存的乐种。有的同志把它看作历史乐种的一个‘活化石’,这话很有道理”。 那么,怎样来解读泉州南音之所以是“中国音乐历史的活化石”呢?笔者以为,要探索这种独特的音乐文化现象,必须把她放在中国音乐历史的大背景来加以考察。 中国的音乐历史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可惜发展至盛唐达到辉煌的顶峰之后,几经战乱便烟飞灰灭。到了宋代就已经找不到唐代的音乐了。后来人们只能从古墓中、从敦煌莫高窟中、或者从佛教寺庙以至民间的收藏中,找到一些宝贵的音乐史迹,看到秦汉时期的横抱琵琶、竖吹尺八,晋唐的筚篥、拍板,还可以从敦煌壁画上,看到来自天竺的“迦陵频伽乐舞”和西域各式各样的丝竹乐器及演出场面。但这一切都仅仅是历史遗迹,是静止不动的,只见其形不闻其声。难怪音乐史家们感叹中国音乐史是一部“哑巴音乐史”。 有幸的是,“礼失求之野”,乐失也存于野。人们终于发现,在福建泉州一带,就存活着一种古老音乐,她传承了晋唐音乐的血脉,是人类一份宝贵的音乐遗产。 泉州南音在新中国成立前,一向称弦管。史料证明,弦管之称由来已久。英国牛津大学龙彼得教授,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英国、德国图书馆发现尘封数百年的泉州戏曲文献《明刊三种》,其中一种就以《新刊时尚弦管摘要集》为名。音乐以弦管为名,始于魏晋,唐代则有“朝成一词,夕被弦管”之说。在泉州晚唐也有“弦管铙拍,出没花柳”的记述。在五代后蜀《花间集》中,更有多处以“弦管”描写丝竹之声的。其时成都的社会生活中,又有“弦管诵歌,盈于闾巷”的记载。但“往事越千年”,“弦管”之名早已消失,只有“泉州南音”继承和保存了这个专称,可见其不同凡响,渊源有自。 泉州南音主要的演唱形式是,右边分别为横抱曲项四弦琵琶和三弦者;左边分别为吹尺八(今称洞箫)和拉二弦者(宋以前称奚琴),唱者居中执拍板而歌。这种演唱形式,十分古老,其他地方已很少见,是汉“相和歌——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的遗制。而其主要乐器,无不是汉唐的传承,可以与《中国音乐文物大系》刊载的古乐器互为印证。 泉州南音以“、工、六、思、一”五个汉字记谱,谱字右旁加上指法和撩拍号,称为“工谱”或琵琶指骨谱。类似“敦煌古谱”,其撩拍符号则更为相似。上海音乐学院叶栋先生,生前参照泉州南音琵琶定弦法破译了“敦煌古谱”,可见两者之间有相通之处。“敦煌古谱”只有25首,可惜又被劫去法国,难得一见,而南音“虚谱无词”的器乐曲谱就有12大套,有谱有词的“指套”有36套至48套,散曲多达2000左右首。音调分四个“管门”,108个“滚门”,又保存了唐燕乐〔双调〕〔越调〕〔背双〕的调名和唐教坊的〔拂(谐音作舞)霓裳〕〔杜韦娘〕〔玉树后庭花〕等等曲名,是一个积淀大量古代音乐信息的宝库。 构成多姿多彩的中国古代音乐的另一方面,是佛教音乐。它们是公元三至六世纪,随着佛教而传入中土的。同样令人叹惜的是,佛教音乐能存活下来的也只是凤毛鳞角。被宋代朱熹称之为“此地古称佛国”的泉州保存的弦管音乐,却似乎是得到菩萨的特别庇佑。建于唐垂拱(公元686年)的开元寺,大雄宝殿斗拱上有12尊飞天乐伎,人身鸟翼,手持琵琶、尺八、二弦、三弦、拍板等乐器,俨然是古印度“迦陵频伽乐舞”在这里停留。而建于北宋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的甘露戒坛,则有24尊唐人风格、上身袒露只着飘带腰带的飞天乐伎,个个手持弦管乐器,宛如白居易长诗描述的“霓裳羽衣舞”的再现。田青的《净土天音》一书告诉我们,古印度的“迦陵频伽乐舞”曾在隋唐时传入中国,风行一时,以后衍化为“霓裳羽衣乐舞”,但后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在敦煌留有初唐和中唐的壁画。由此看来,开元寺保存如此精美完备的木雕飞天乐伎,可说是“天下寺庙,只此一家”,堪称为“弦管古乐器博物馆”。飞天乐伎手中的琵琶、尺八弦管乐器,虽然也是静止的,但在闽南地区,在台湾、香港、澳门,在东南亚各个华侨居留地的弦管社团中,这些相同的乐器,却天天在发出美妙的音响,不时演奏、演唱着《三面金钱经》、《五操金钱经》和《八面金钱经》以及《南海观音赞》,让那些古老遥远的《太子游四门》、《普庵咒》、《喝哒句》、《兜勒声》等梵音赞呗再度回响在人间。 对此,人们也许要问,泉州为什么如此得天独厚?答案是“音乐随人走”的历史机缘造成的。当年作为政治文化中心地带的中原,一再的战乱,迫使那里的士族、皇族以至黎民百姓纷纷南逃。泉州美称“温陵”,有较好的自然条件和人文环境。从晋代“衣冠南渡”和唐宋的三次大移民,以及先后入闽的大量官兵,有一部分就居留在泉州。而宋室南迁,赵匡胤嫡系皇族“南外宗正司”在泉州一住就是147年,人口发展至三千多。中原来的人群自然把中原音乐带来,把他们的家乡话“河洛语”也带来泉州,而且反客为主成为泉州的主流语言,一直保存至今。来自中原的音乐用“河洛语”演唱,就是“泉州弦管”或称“泉州南音”。泉州南音进而哺育了泉州南戏,先后孕育诞生了梨园戏、傀儡戏,以及高甲戏、打城戏、布袋戏。这些戏种都以南音作为基本声腔,而南音又从戏曲中吸取优美的唱段作为它的散曲与套曲。曲与戏的互相依存、互为滋养,便形成了一个兴旺发达的戏曲家族,成为闽南人在漫长农耕时代不可或缺的精神文化生活内容。又是“音乐随人走”的原因,使得擅于向外发展的泉州人,先先后后把南音传向周边地区,带到海外各地,形成了一个约有五千万讲闽南语的南音文化圈。 当然,泉州南音一千多年来的发展,也不是风调雨顺、岁岁平安的。同样经历了天灾人祸、物换星移,但她毕竟顽强地存活下来。当前的危机在于,它悠长缓慢的声腔韵律,已无法适应快速前进的现代生活节奏;那些反映古老遥远的人物故事和生活方式,更是难以为年轻人所接受。而外来思潮的影响,电子文化又几乎占据了一切文化娱乐阵地,南音这种古老的音乐,其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存在着逐渐消亡的危险。也许,这是全世界古老文化共同面临的问题。有鉴于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才启动“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的保护计划。泉州南音有着悠久的音乐历史,多元的文化特征,又是维系着海内外那么多闽南人的乡音乡情的精神纽带,是人类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应当及早地纳入这个保护项目,以期得到应有的保护和推动其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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