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黄欢 |
今年10月,金士杰获金钟奖戏剧节目男主角提名,结果潘玮柏“爆冷”折冠,全场哗然。有人愤愤不平:“金老师用眉毛也能演赢你。”小潘同学无辜道:“用汗毛就行。”
12月初,话剧《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来沪演出,金士杰饰演罹患“渐冻症”的莫利教授,用渐熄的生命温暖学生米奇,教会他拥抱、流泪、自然表达爱,最后坦然面对死亡。
“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应当被放在老人院,天天挣扎度日,把尊严、生活的秩序搞得一塌糊涂。”金士杰说他支持安乐死。这次,他充当“被告别”的角色,近3个小时,演绎日复一日的挣扎,诠释剧中台词的真味——“爱,是惟一理智的行为。”
金士杰承认,这些年,自己对世俗越来越宽容。提及上谈话节目《康熙来了》,他不假思索,直白道——“是为了宣传戏啊!”他形容,《康熙来了》是一种“健康的小讨厌、小风骚、小损人”,闲来无事也爱看看消遣。至于参与,则是别样感受。通常他都会进行筛选,适度妥协时,你就会看到电视上他笑得略显尴尬的样子,“永远不习惯。”
食指画了个圈,他把茶几周围两三人划进领地:“这种形式我能接受,因为不露面,而且我可以操控这个谈话的方向。”
我们的专访时间到了,前一位记者依依不舍:“金老师,您一定记住我好不好?”小姑娘索求一个告别的拥抱,甜得让人不忍拒绝,金老爷子双手插兜,友好地微笑:“我尽量吧。”
台湾剧场界的“瑰宝级”戏骨,到哪儿都有他的舞台。他自导自演,你不能左右剧情,只能等待惊喜。
体悟生与死
“眷村出来的小孩有点像吉普赛人,是一个没有祖坟的族群,有种与生俱来的悲剧性。”
从小在眷村长大的金士杰,曾是空军小学出名的“小丑”,身上的喜剧因子,伴随这种悲剧感,让他成为后来“永远的江滨柳”(《暗恋桃花源》)。
当年,他报考了屏东农专畜牧科,毕业后在牧场养猪一年有半。从喂食、清洁,到配种、绝育,金士杰都曾一手操持。接生小猪是奇特欢欣的生命体验,但难免也会遇到残障和病患,血淋淋地向你张示命运不公。按照惯例,这些天生的弱者该被丢进焚化炉,为此,金士杰“发明了不同的方法尽快杀死它们”,因为,“你越犹豫就越残忍!你知道这样做是对的,所以从来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地杀生,也义无反顾地挽救。牧场一只小猪,全身皮肤皲裂如鳞,原本也要进焚化炉,他却凭农专时储备的兽医知识,每日强忍肠胃的翻腾为小猪上药擦油,几星期后,把它救活,“超有成就感。”
金士杰自信,有一件事永远表现得比周围人优秀,就是用平常心面对病痛和死亡。他曾为老人院的陌生人处理便溺,“因为没人敢做,我最能做,这事舍我其谁?!”
在屏东乡下的东港,他常在海边骑车、散步,甚至在乱葬岗里独自体味孤独。郑愁予的诗、克尔凯郭尔的日记,还有《荒漠甘泉》都是他的知己。告别整天目睹猪群浩荡奔赴屠场的日子后,“文艺青年”转行投入戏剧创作,创办了兰陵剧坊。回忆当年的女一号刘若瑀,他说,“我们那时可都抱着革命情怀。”
然而面对荣誉,金士杰却不易入戏。《荷珠新配》在台湾实验剧展上一鸣惊人,演员在台前迎接鲜花掌声,他却独自躲进房间落泪。“一个人的成功还是应该一步一步走过来。我比较迷信十年寒窗,不喜欢在刚起步时就得到太多荣耀,因为这个社会很便宜,有时候一个偶像‘嘣’地冒出来,他值吗?他该吗?假如一不小心你自己变成那个角色,我想的是,头脑清醒点吧,那是命运在玩你。”
从农专牧场一路摸爬滚打跻身戏剧舞台,“演戏是因为这里头有值得去探讨的人生”。出演一场人生之戏,经营一段如戏人生。“各自是各自的事,不一定是因跟果。”他委婉地表达和保留了一些只在餐桌上、相册里品读的家庭滋味,不与外人道破。
1997年,金士杰与台湾女演员叶雯合作舞台剧《你和我和爱情之间》,开始了近十年不涉婚姻的恋情,培养出胜似夫妻的默契。2006年,叶雯不堪重病折磨投海,金士杰将思念倾注文字,写下“最后一封情书”,记录了两人相知相恋的甜蜜细节。
痛失红颜知己后没几年,57岁时他与小自己两轮的学生涂谷萍低调成婚,60岁喜得一双儿女。金士杰说,妻子的笑声自然、热情、率真,充斥着上天入地、不着边际的想象。他喜欢那种味道。“妻子喜欢你什么?”他想了很久,“体贴吧,我心里有一部分还蛮柔软的。”
收获一对龙凤胎后,他更显温柔了,“抱着他们,老跟他们的面孔接触,其实感觉自己跟天堂有点靠近。仿佛他们身上有一种从天堂带来的味道。”
心事重重的“老小子”,其实是个好人
人物周刊:听说你在演《暗恋桃花源》时,曾感觉“重复到麻痹而中空”,会读些“烫心的句子”,具体是些什么?
金士杰:当时读的是梁实秋的女儿怀念她父亲的文字。她写她小时候玩捉迷藏躲在床下,发现床底堆了好多东西。她拿出来看,赫然发现有个盒子里是妈妈的鞋,这才知道,因为妈妈走了,爸爸想念妈妈时竟会玩玩摸摸那双鞋。这类文笔让我觉得很深刻、很动情、很不忍,都是琐碎的生活小事,却特别淡,也特别浓。
人物周刊:你的作品《瑰宝1949》和《17号出入口》今年都入围了金钟奖。
金士杰:《17号出入口》中的老兵是个老gay,一直怀念自己年轻时在家乡的伴侣。那天他在马路上追逐一个背影与他伴侣神似的年轻人,最后面对面时突兀地表达了自己的想念。对方吓坏了,而他的情绪也已经歇斯底里、无可收拾。那个情绪在那个时刻意义突然被放大,不只是对伴侣的想念,更是对自己1949年离乡背井从此孤单无依的没齿难忘。他的情怀找不到出路,在那个小小的追逐点上爆炸。这是人类一种无以为告的情怀,一种没有出路的人生窘境。
人物周刊:《瑰宝1949》里那个随国宝文物迁台的文史工作者,让你几乎拿下戏剧类男主角奖。
金士杰:(笑)那个“老小子”啊?他的某种情怀也和我很相似。他和他的朋友,一个认同共产党,一个认同国民党。争执中,一个觉得故宫必须留,一个认为故宫必须送。其间发生了一桩冤案,案中,我饰演的角色作为证人,就因为轻轻点了一下头,朋友就被判有罪。他对那个点头是有愧疚的,一辈子背负罪恶感。他就是个心事重重的老小子,其实是个好人,一生就做过一件错事。那是个争争吵吵的时代,很难说谁对谁错。
米奇就像全人类
人物周刊:你曾说,出演电影电视是为“讨生活”,真正爱的是戏剧。你怎么看如今戏剧独立存在的价值?
金士杰:电影电视到底属于大众,尤其电视是种方便面一样的快速消费品,比较浮躁,而且必须媚俗。戏剧更多建立在小众上,所以存在更大的艺术空间。这些年,无论内地还是台湾,我认为戏剧还是在成长的。不只是剧场本身,观众也在成长。要知道,成长不是一直这样(手势:平稳上升),有时候它这样(手势:波动增长),因为时代在变,消费习惯在变,每个人的口味、欲望跟审美能力都在变,有上有下。
人物周刊:《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的原著大为畅销,此前改编的电影和香港舞台剧反响也不错。对于您和剧组来说,之前的成功会是创作上的挑战吗?
金士杰:刚看到原著时,我没准备接。因为觉得小说很好,就让它停留在小说吧,干嘛变成电影、变成舞台上的东西?第一,它可能太悲伤了;第二,它可能太沉重了,因为其中有很多心灵鸡汤、金玉良言式的东西。剧院不用承载课堂上的东西,我倾向于让剧院成为剧院。
人物周刊:后来又是怎样的契机让您转变了态度?
金士杰:剧本改编得非常成功。我一看,哇,好厉害!改编后整部剧成为莫利和米奇两人之间的战斗,莫利最后说:“我终于让你掉眼泪了。”意思是,你终于在我面前走向最自然、最真诚的状态。米奇是个非常世故的人,最后他会掉泪,会拥抱,会自然地面对一切,包括病痛和死亡。一个人终于做了自自然然的人,伤心时掉泪,高兴时就手舞足蹈,这就是这场“战斗”的最终目的,米奇就像全人类。
人物周刊:你早期的实验戏剧注重肢体语言的表达,这部剧出演“渐冻人”,肢体语言似乎有所受限?
金士杰:恰恰相反,默剧的基础和以前的肢体训练在这部剧中非常重要。“渐冻症”让这个人不能常常动,但舞台上不能只用“不动”来演“不动”,所以当他展现出一点点动,比如身体的一点点挪移,吃沙拉、喝水、艰难地呼吸,微小的动就像冰山露出的一角,这就足够了。
人物周刊:剧中“渐冻人”练习呼吸、濒近窒息的片段让人印象深刻,你怎样习得的?
金士杰:田野调查和实际观察。我也看过莫利本人的录像。病症的不同阶段会呈现出不同的形体特征,当然也有共通的,像最后完全不能动时全世界人都一样,只能动眼睛。除了观察,也会有练习。比如在游泳池里憋气,快憋死时再突然出来。再比如拿枕头闷。自己拍戏时也会试,每次试点不一样的,这个方法好,那个方法好。真试了几次以后,发现我不能再演,因为每次这样一演完,我就眼冒金星,会晕,很不舒服,就不在台上真演了。
“爱”是“上帝”的同义词
人物周刊:剧中,教授告诉米奇,“爱的表达应当趁早”,“任何一天都可以”,这个问题可能有点敏感。我在网上看到一封你为已故爱人叶雯女士写的最后一封情书,读后深受感动。写那封信时,是否有过同样感受,觉得在她生前表达的爱还不够?
金士杰:所有人在面对这个话题时永远感觉来不及。你不可能对亲人爱人产生一种感觉,我把我要说的都说了。那是每一个人都会面对的。你即使抢了时间,说了,也还仍然不满足吧。
人物周刊:当年这位红颜知己的离开,也让你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产生新的体悟,比如婚姻?
金士杰:这个话题我确实不太愿意分享。生命中有些我也不忍心去触碰的点,还是把它放在它的位置上,影响肯定有,它是什么我也不太愿意去明说。我觉得,说得不恰当的话,会不够尊敬,会有点便宜了,把它变成了一种语言,一种交流,还是不太适合。
婚姻是我在年纪大一点时逐渐调整的思想。当我发现自己是大自然水中的一个元素,我跟那片树叶、那只鸟处在同一个位置时,就不挣扎结不结婚的事了。当我还是一个“文明人”时,我一脑袋瓜子的思想,有一点“西绪弗斯”,我认为自己是可以跟天庭对抗的。你认为我会结婚吗?你认为我会传宗接代吗?我会说不一定,我不必照着你来。
人物周刊:你在表演中有句台词,说两个孩子都是世界上最最漂亮的,说这句话时你眼睛发亮,这多少勾连起你自己的生活体验了吧?将来你会如何教育这对儿女?
金士杰:莫利在讲那句话时确实非常兴奋、非常投入,我也必须用这种方式来解释。他在讲那几个句子时都非常强,以至于“爱”这个字就像“上帝”的同义词,第二个孩子仿佛是上帝赏脸,好像有什么因跟果的关系。他没有具体地讲述,只是突兀的讲出这几个字,“爱!爱,爱!”
我跟别人不太一样,年纪大了才有孩子,将来他们有些事我插得上手,有些事我插不上手。我比较注重他们的独立思考,他们只要能独立思考,我就能放心地们让他去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