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红玫瑰与白玫瑰》剧照 |
1993年,田沁鑫在伦敦街头留影 |
一直到不久前,田沁鑫尚不愿意独自接受采访,一定要她的伙伴们坐在她周围,她才去面对记者,不过现在已经不必,任何场面都能应付自如,真正的自己似乎被封闭起来,只有讲到剧中人物的时候,她会忘记了自己所扮演的社会角色,恢复到纯正的自我状态,她向我学《四世同堂》里的韵梅,用年轻女性的声音,哆哆嗦嗦地数着自己来之不易的几枚“人头”:“上面都有个胖胖的袁世凯,我没见过这个袁世凯,可是,有了它,这些凉硬的银块子就不一样了,我想这袁世凯是个财神下凡,保佑我这钱别跑喽。为这一家老小我都动了我那私房钱了。”
这是她所设计的“沉默的大多数”的小人物,靠坚强和本能熬过了“八年抗战”。
说来也奇怪,从田沁鑫的第一个戏《断腕》开始,宏大的历史题材就是她所习惯依托的表皮,戏剧形式已经很成熟,可是内里满是人的挣扎、成长和情感——她说第一部戏里面满是“惨绿的”情感,她自己也在摸索中成长,一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完全长大。
孤儿上路
在与她多年合作的制作人李东心目中,田沁鑫是个“无可救药的”、“巨大的”文艺女青年,但是,却又不是那种怯生生的气质,本质是“横”的。“我和她都横,要不是有这种劲头,我们就不会排《赵氏孤儿》。”
2004年,田沁鑫和大导林兆华一起去台湾。此前,她刚刚作为他的副手排了一出京剧《宰相刘罗锅》。在台湾,一起看了京剧《赵氏孤儿》,回来后,两人都动了将之搬上话剧舞台的心思,林兆华在业内被称为“大导”,身份和辈分都高于当时才30岁出头的田沁鑫,当时林兆华所在的人艺起初决定不排这出戏,国家话剧院的院长赵有亮邀请林兆华来国话排演此剧。
此时,田沁鑫满脑子都是这出戏,她之前的作品《断腕》、《生死场》虽然也借助历史背景来讲述人世间的沧桑,可是像赵氏孤儿这种古典题材悲剧,简单的人物关系里面所承载的巨大的力量,让她跃跃欲试。
赵有亮决定排两部《赵氏孤儿》,就在这时候,人艺同意大导排演。大导杀了个“回马枪”,在人艺搭出了优秀的班底,牟森等人是策划,濮存昕、何冰、徐帆主演,集中了当时的话剧界的精兵强将。得知消息的田沁鑫想放弃,李东却鼓励她打擂台,说那是多有意思的事情。反正大导已经功成名就了,就算田沁鑫彻底输了,也不丢脸,万一偷袭成功了,也能表现自己的导演能力。其中一句话很重要:“你的师道尊严感那么强吗?”
田沁鑫决定打擂台。国家话剧院也推出了强大的阵容,倪大宏扮演程婴,韩童生演屠岸贾。田沁鑫笑着回忆:当时很多人觉得倪大宏长相古怪,脸太宽,不符合想象中程婴的清秀模样。可是她觉得,程婴为什么不能长成这个样子?
话剧界的人习惯将2005年视为中国话剧模糊的分水岭,在那之前,话剧是激情而冲动的,会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大家都充满了创作的快乐,相反,票房没那么被看重。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田沁鑫开始尽心排练《赵氏孤儿》。
回想起那部戏,李东始终觉得“杀气太重”,众人都精疲力竭。排练不久,扮演淫乱的庄姬的袁泉在舞台上摔伤了,倒下的时候,锁骨穿出了皮肤。田沁鑫的话剧有一个特点,演员的动作比较大,但不是舞蹈动作,而是充满激情的话剧动作。她还记得当时所有人都傻了,在送袁泉去医院的路上,两人的反应都失常:袁泉不能相信自己真得摔成重伤,不断地哭着喊着,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还无法接受现实;而田沁鑫脑海里也在喊着,这是真的。“舞台上待久了,总觉得受伤什么的都是表演,现在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眼前。”
制作人老象还记得,所有人都觉得这出戏伤害太重,用自己人的话来说:耗尽气血。田沁鑫导完之后大病一场,并且放弃了多年抽烟的习惯,而更痛苦的是演员,尤其是倪大宏。老象说,谁都知道倪大宏是个好演员,他在剧院不爱说话,挺“独”的,也不表现自己,穿件旧夹克,拿个小包,骑个车慢悠悠来了,在路边看人打架能琢磨一个小时。也上过田沁鑫的《生死场》,表现很好,可是战国时代的人物,不是靠普通的琢磨就能琢磨透彻的。“他演上世纪30年代的东北农民能琢磨出来,气质能想象,可是程婴,不行。”
“导演和大宏互相折磨,痛苦不堪,我们数次看见过两人的崩溃。”老象说倪大宏这批演员主要靠聪明,而不是技术在琢磨人物,倪说我演不出,田说你得想,她每天带一张纸,关于人物的新设想来现场,倪有数次完全演不下去了,结果两人关起门来排,不让外人看。最后偶然的一次事故改变了他。本来剧中人都戴着头套,可是一次倪的头套掉了下来,他抓着头套演完了那场,气势很紧,戏一下子找到感觉了。老象回忆,田沁鑫的这种抠戏法,不少演员会崩溃,之后排练《赵平同学》的时候,他看见过一个演员4个小时说一句台词的情况。不过她那种抠法,对演员很有用,她总能抓到演员最有魅力的刹那,并且把握住。
田沁鑫所设计的战国人物关系都很简单,但是情感都饱满至极,相比之下,《生死场》都显得很冷静。“她在这部戏里面寄托太多了,屠岸贾和程婴一黑一白,高度意象化,一个教孤儿如何在世为人,另一个教他应该成为理想中的人,对立排斥,什么都躲不过去;小人物也都是如此,比如程婴的妻子,既然要舍掉亲生,那她就去担当死亡;韩厥出场也不玩虚的,一下子就发现了孤儿的秘密,他也躲不过去,要选择,导演把一切人物关系都处理成了战国时代简单的关系,告诉你什么叫一诺千金。”
田沁鑫告诉我,她开始就没把程婴设计成伟大人物,可是这个草民一旦承诺就坚持到了自己死亡,走进了无法背负的恐怖的人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倪大宏确实屡次想退出演出,他觉得自己承担不了剧中人恐怖的命运,他甚至想去演英达的情景喜剧来放松自己,可是最后坚持下来了,全剧的人都演狂了。“带着少年中国那种想象中的、很明亮的状态在飞翔般地演出。”结尾是孤儿失去了两个父亲,重新上路,这个带有她自己的状态。“从今后,我将独自上路。”孤儿在剧末说道,李东说看到那里,他眼泪就下来了,太知道导演背负的东西了。
整个戏是巨大的成功,不过李东还记得田沁鑫的焦灼贯穿始终。演出前一天,全剧组吃饭,田在饭桌上还在滔滔不绝和倪大宏讲戏,李东生气了,猛一拍桌子,手上的一串佛珠散了一地,事实上他也无法克服自己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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