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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各自逃生”主义的时代下

YULE.SOHU.COM 2004-12-03 15:58  作者: 朱其  来源: 《艺术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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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美国第二次攻打伊拉克的时候,大多数国家的反应几乎让人感到一种道德绝望,它清晰地表明一种“各自逃生”主义时代的真正来临。在法国总统希拉克和德国总理施罗德硬着头皮跟美国“嘴硬”的时刻,他们两个真像六十年代的青年。

  这使我想到毛泽东,他总是敢于跟敌人玩“撞车”游戏,看谁在最后一刻先跳车而逃。从理论上说,如果所有的国家都跟美国撞车,美国就真的不敢撞车了。但实际上,总会有一部分国家会先跳车的,甚至跑到美国的车上去。也许很多国家(也包括英国)的领导人在心里都认同希拉克,但大家都采取了各自逃生主义。

  在二十世纪末和新世纪初,谁如果还想像马克思那样,在市场资本主义主导的时代煽动无产阶级和弱势群体再度联合起来,反抗作为乌合之众的绝望,可能会比这种作为乌合之众的绝望还要绝望。大家已经不再相信联合成一个绝对纯洁的革命团体的前景,不再有空想乌托邦时代上的联合,只有市场资本主义时代的合作。合作就是一种对投入和分配的契约关系的想象了,不再具有革命联合的江湖儿女的激情。

  苏珊·桑塔格说得好:“从文化的角度讲,资本主义消费社会比专制主义统治更具有毁灭性,资本主义在很深的程度上,真正改变了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它摧毁过去,它带有深刻的虚无主义价值观。”“它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激烈的社会思潮,它比共产主义来得更激烈。从文化的意义讲,共产主义算是保守的。”①无产阶级在消费社会意味着主体性被更彻底地改变,那个国际歌唱道的“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全靠我们自己”中的“我们”已经消失了。如果还有人不信救世主、命和运气,那就是相信“一切全靠自己”,而更多的人相信记在个人名下的受法律保护的不动产、存款和物质消费,以及上帝和佛陀。物质和物质消费使无产阶级感到踏实和可靠,上帝和佛陀则使他们感到心灵受伤和绝望后的慰藉。

  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出生的一代弟妹们开始二十五、六岁了。跟他们比,也许我是最后一代文学青年了。六十年代一代人是艺术青年和文学青年辈出的一代,那个时代怀疑一切,崇尚精英文化和乌托邦,相信伟大的存在和改变世界的可能。六十年代这一代受的教育是要改变现实,与现实斗争。新的独生后一代热衷于网络狂欢、漫画游戏和宗教。总之,只是一种对非现实和虚拟现实的游戏。这也许是中国在新权威主义主导下的消费资本主义演变在一代人身上付出的代价,独生子女一代逃避现实获得的狂欢和非现实生活的权力是建立在消费其父母一代在残酷现实挣来的家族利润基础上的。他们在成年以后仍然必须面对要么改变现实要么被现实改变的选择。

  佛陀临终前说,你只能自己庇护自己,没有人能庇护你。大多数无产阶级徘徊在自己庇护自己还是寻求庇护之间,只有马克思提出“我们一起庇护我们自己”。宗教培养的是人的自性,比如苦行和不需要回报的爱,最低限地不希翼别人,才不变得脆弱。宗教要求的是一种精神的整一性、情感的唯一性和绝对的坚定。但作为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始终迷恋不确定性和永无终点的“在路上”的感觉。但宗教那种绝对意义的精神皈依的强大性让人害怕,作为一个六十年代的文学青年,他会喜欢迷离、犹疑、恍惚、暧昧、歧义、感伤这样的自由的不确定性,以及漂移、动荡、曲折、游移不定、前景不明这种“在路上”的感觉。给予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一种确定性和终点这无异于杀了他们。他们与生俱来一种波西米亚的自由不羁、幻想性,他们迷恋在大时代风云多变帷幕下将脆弱的受伤、自我的分裂和虚无的痛苦看作一种美丽的诗意。六十年代的人崇拜大智大勇的精英,热衷于深入哲学和意义的深处,也痴迷于在城市的迷宫中白日梦似地游走。

  无产阶级经过一百多年的革命,似乎又重新回到乌合之众的时代,惶恐地“各自逃生”,逃向权力中心和物质,逃向各自认同的上帝。“各自逃生”主义是这样一种意识,即相信这个联合一定早晚会崩溃,所以不如在崩溃前或者在联合前就各自逃生,虽然如果联合战胜敌人强权之后,每一个成员都会有比联合前更好的结果,但大家宁可选择更保险的结果:即使明知“不联合”使每一个成员都会有比现在更糟的结果,但至少自己有可能不是最惨的那个成员。

  不成为最惨的那个,是“各自逃生”主义的核心,无产阶级在上个世纪的乌托邦革命和空想社会主义在文化的意义上,仍然是现代以来最有想象力和最有激情的事件。

  六十年代的人生于一个革命惨烈后的成功成就了伟大的诗意社会的时刻;成长于革命被置于怀疑的境地并逐渐陷于崩溃的变动时期;但这一代人对现实有着不死的戏剧性旅程的诗意向往。尽管在一个“各自逃生”主义的时代,乌托邦时代仍然值得怀念,这是一个自我容易崩溃的时代。我有时候也怀疑自己最终会崩溃,但我会试图成为那个最后崩溃的人。至少我的白日梦是这样的。

  这样的关于这一代人那一代人的叙述,其实只是在说一个不同的背景。人性及其问题在每一代人身上其实是差不多的,只是不同的背景塑造出不同主体倾向,人在不同的时代,这一代人的某一些人性和潜能被释放了,另一些却被压抑了;到了另一代那里,也许正好相反。上一代被压抑的在后一代得到了释放,上一代被释放的却在后一代那里被压抑。或者同样的释放和压抑改变了风格和形式。但即使这样,也总是会有例外。至少像我周围的一些人,都属于六、七十年代这一代人的例外。我们还不是很现实。

  最近半年我总是匆匆在周末坐火车或者飞机赶往一个个城市,在一个个学校给那些比我小十几岁的弟妹们做讲座。他们并非像很多人说的不再喜爱精英文化,讲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时候大家态度都很认真,他们对资本主义的残酷性实际上比我们这一代要体验得更切肤之痛。我记得我在八十年代读书时,怎么都不能弄懂“异化”和“物化”这两个概念,现在,马克思、卢卡奇和萨特的书很少有人读了,但这两个概念已经可以不费劲地理解了。从后现代社会开始,资本主义已经不再用皮鞭和棍子欺负人民了,而是用“物化”和“异化”来使每一个消费社会的人民进入无边的集体虚无感。

  作为六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看着很多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出生的少男少女极其善于在媒体和消费社会上炒作自己,做到精神游戏和物质享受两不误,很多朋友这么问,六十年代人是不是下课了?我觉得六十年代出生的一代现在恰恰还刚刚开始,但他们纵横驰骋的战场一定是在精神领域,他们在这个时代应该继续玩哲学、文学、宗教和艺术。如果他们陷在挣钱的游戏里,他们就彻底无望了。这一代人是真正跨越精英和大众社会、精神和物质虚无、理想和现实崩溃两个时代的残酷训练的,同时,他们有幸经历了非常好的语言和思想训练的时代,他们是真正有语言创造力的一代,所以在一个精神崩溃和重建的时代,这一代人的时代还天将大任地刚刚开始,至少他们不会在“各自逃生主义”的时代成为第一批逃亡者,如果他们要逃亡,也会选择最后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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