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往开来,无疑是所有藏着珍贵剧目“古董”的剧院必须扛起的宿命,对其中志存高远的代代新人来说,重新捧出并擦亮这些宝物既责无旁贷,又无异于在“高空”中走钢丝,惊险刺激,诱惑致命,必得在经典风范的华贵优雅与创造活力的奔跃不羁间维持住基本平衡。
柳苞芙(右二,利特维诺娃饰)出场如梦幻女神,令观众倾倒
莫斯科艺术剧院此次带来的《樱桃园》,确是让中国观众领略了那里的艺术家们完成“高难动作”时的非凡功底和技艺。这不是一部烛光幽幽、樱桃荧荧的布尔乔亚风情的古典浪漫化的《樱桃园》,整体来说它的线条趋于精简粗廓,色彩沉向端穆黝黯,多种现代性因子以相当“契诃夫式”的淡弱无痕点染其中,原先那座优雅的“樱桃园”因而附着上了几许空寂、疏离、夸张、荒诞、反讽的色泽。倏然间,其中似有伯格曼《呼喊与细语》中孤独挣扎的暗红色粼光掠过,又有品特式空洞错位无效的呓语与契诃夫人物含混破碎的吞吐、支吾在暗相呼应;舞台空阔,垂幕开阖,转台诡异,穿行其间的角色们幽灵般虚荒、阴悒,他们瞩望观众的眼神飘散而空洞,家庭教师彻底变成了魔术师夏洛蒂,她夸张的形体、悖谬的造型更为全剧抹上了一笔浓重的怪诞。
《樱桃园》其实隐含着一种复调式结构,并留给了后世创作者从古典向现代跨越的巨大弹性空间,《樱桃园》理应在这一时空中自由而诗意地迁动,从而获取各种探幽烛微的解读和丰富多元的呈现。莫斯科艺术剧院送来的这部《樱桃园》,是颇具装饰意趣和象征蕴涵的高级现代实验文本,它将古典的厚重内核深藏到了现代性的草草逸笔与轻简外壳之下,但同时仍保持了对人物形貌、心理、情感无限深入、精描细刻的写实传统,在每一帧流动或静止的舞台画幅上,在每一个人物微细的神情、举止、声息中,尤其在音乐、声效的穿插、停顿、起落间,在台词念诵的一呼、一吸、一声短叹里,无不精微至极地传递着人物灵魂的每一阵痉挛,每一阵呻吟――莫斯科艺术剧院对契诃夫戏剧最脍炙人口的经典诠释与演绎,应是正在此处而毕现无遗。
斯坦尼曾说:契诃夫的剧本“是为一切时代所写的”。莫斯科艺术剧院演出的《樱桃园》,自然也是中国观众反观和重识契诃夫的难得良机。契诃夫是一位将温情与锐利、优雅与深邃罕见地完美结合起来的艺术先知,人格上的至柔而至刚成就了他戏剧审美品质上的至静而至动,他的戏波澜不兴而浩渺无尽,堪为戏剧史上最具迷人魅力的稀异珍品。《樱桃园》完成于契诃夫生命的终端,这部剧作对物质化带来的“琐碎、卑微方面的悲剧性”,对各种典型人物由此将要遭逢的矛盾、痛楚、灾难的基本情境,对庸俗麻木生活对人的慢性蚕食,都做出了超前而清醒的谕示。商人罗巴辛是诗与美的天敌,却因动物凶猛而翻身农奴得解放,贵族郎涅夫斯卡雅兄妹衰颓虚伪自欺,只能被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无情甩落,特罗费莫夫是心尚年轻身先衰的小老人,荏弱地耽于梦幻而百无一用,这些角色及其困境对于一直不停叨念着狄更斯“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的当代中国观众来说绝非远在天边,而就是活色生香地近在眼前――在时代的转捩点上,挺立着我们的无数个意气风发强悍骄狂的罗巴辛,而近年本土真假贵族们由对过往辉煌文明的景慕乃至假想附会引发的咿呀嘤嗡的悲悼伤逝之情正是不绝如缕,具有中国特色的知行、形神分裂的特罗费莫夫式的老中青“愤青”则依旧繁衍不息。
北京人艺演剧学派是“斯坦尼”体系东方化的拓展者、延伸者,人艺风格之沉静内敛、诗化写意、心理精微的特质与水准,历史上曾达到过与“先师”等量齐观的程度,但今天在如何沿承传统辉煌,如何拒绝审美上的平庸,再造具有人文品格的当代戏剧方面,莫斯科艺术剧院与契诃夫仍应当是其不断走访的“亲戚”与导师。来源国际在线)
(责任编辑:陈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