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何冰所扮演的剧作家与陈道明(在线看影视作品)所扮演的审查官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观众也许会想到诺曼・马内阿所描述的傻瓜奥古斯特与权力小丑在明亮舞台上的相遇。陈道明的扮相颇有些权力小丑的风韵,他所扮演的国民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戏剧审查科的审查官,其造型被设计成一个独眼龙,他对第一次见面的剧作家说:“叫我独眼龙。”这个造型具有一箭双雕的性质,不仅体现了权力小丑的外部特征,相当于早年间贴在蒋介石脸上的那块膏药,而且暗指他的身份特征,为他的某些行为提供心理依据。倒是何冰扮演的剧作家,最初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就是“傻瓜奥古斯特”,他的转变恰恰寓于该剧的叙事之中。
话剧《喜剧的忧伤》源自日本剧作家三谷幸喜的《笑的大学》,该剧在首都剧场上演时是经过本土化处理的,故事发生的地点不再是东京,而是移到了正经历着来自东京的狂轰滥炸的重庆。但人物及其关系没有改变,都是刚从战场调任归来的审查官和一位喜剧编剧的故事。这位喜剧作家带着他的喜剧去见这位不懂得笑的、曾在战场对逃兵做“政治”工作的审查官,他能收获些什么,几乎是没有悬念的。果然,他的作品被要求修改,不修改就不能通过上演。该剧就表现了这七天里审查官的所谓审查和剧作家的所谓修改。
逆转:剧作家支配审查官
关于剧作家与审查官的关系模式,在以往的叙事想像中,总是和“压抑”有着密切的关系。这种“压抑”的气氛,剧作家在走进审查官办公室的最初那一刻应该就感觉到了;虽然审查官一再请他放松,但他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因为他对自己的这部作品能否通过审查,并无把握。这正是作品审查制度的奥妙之处,恰如马克思在批评普鲁士书报检查制度时所说:“我们的命运不得不由书报检查官的脾气来决定。”既然眼前的这个审查官根本不懂喜剧,也不会笑,甚至认为文化娱乐是不必要的,“应该禁止一切娱乐活动”,那么,他有理由担心自己的这个作品被“枪毙”。
这部作品最初的笑点,几乎都集中在审查官身上。这是因为,审查官总被想像成愚蠢可笑、头脑简单的官僚,《喜剧的忧伤》也不例外。很显然,作者这样处理,是有现实依据的,且有一定的真实性。我们来看这位审查官如何表现:剧作家出示给他的是一部名为《朱丽欧与罗米叶》的喜剧,他审读之后,根本没笑。他的不笑已经让观众觉得好笑,他所指出的剧作的问题,比如剧中不许有外国人,不许谈情说爱,不许接吻等等,都表现出强烈的讽刺效果。尤其是舞台上夸张的表演,又要造成接吻的效果,又不能真的接吻,剧作家与审查官煞费苦心,特意给警察局长加一场戏,更突出了此事的荒诞和荒谬。
但所有这一切还都仅仅是一个权力小丑的表演,他的权威固然是荒谬的,然而,恰恰是他的荒谬,造成了剧作家的精疲力竭,痛苦不堪,也让他成为观众的笑料。不过,在这部喜剧中,引起观众更大共鸣,因喜剧而忧伤,甚至绝望的,我以为还是“傻瓜奥古斯特”的笑声和眼泪。剧作家不就是傻瓜奥古斯特吗?审查官不喜欢外国人的故事,他把故事的主角换成中国人,剧名也从《朱丽欧与罗米叶》改成了《许山伯与祝英蛇》;审查官不允许演员在台上接吻,他便设计几种打破接吻的方案;审查官要求许山伯要有爱国的表白,他则绞尽脑汁找到了“爱国”的谐音“爱锅”,许山伯爱吃火锅。我不能认为这是一种屈从,在荒谬的权威面前,把自己变成小丑,也许是使权威变得更加荒谬的一种方式。这个可怜的人,他把软弱变成了权力,把恐惧变成了自负,把他的困境变成了他的机会。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精神的力量。舞台上的关系格局在这时发生了有趣的逆转,剧作家拥有了支配审查官的权力。看到审查官在剧作家的指挥下在舞台上尽情地挥洒,没有人不纵情地、发自内心地放声大笑。陈道明的表演刻意突出了审查官浅薄、幼稚、可笑的一面,他把审查官压抑太久的表现欲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点野心,一点虚妄
在这里,我想引用诺曼・马内阿的一段话,他说得简直太好了:“艺术家不必严肃认真地反对官僚,这只会抬高他们的身价,因为你反对他们,说明你把他们太当回事,无意中反而加强了他们的权势,承认了他们的权威。艺术家把荒谬的东西夸大到可笑的地步,其中包含了太多的含义。在今天疯狂混乱的社会里,一切都被搅乱了,一切都被毁灭,艺术确实有被荒谬‘吞没’的危险。但是作为艺术家,即使他不幸被沦为小丑,即使他要付出暂时抛弃自我的代价,他仍然要保持一种暧昧的姿态,把自己放在摇摇晃晃的跷跷板上,努力把损失转变成收获,把空虚转变成期盼。”
这番话具有“纲举目张”的特殊功效,它使我们对剧作家这个人物刮目相看。遗憾的是,故事的尾声却似乎与喜剧无关,更与忧伤无关。剧作先是让剧作家收到了一张入伍通知书,继而更让审查官向剧作家致敬,送他上战场。这时,剧场里响起了俄罗斯的旋律,更把观众带到了那个特定的情境。这也许可以看作是喜剧的一点点野心,它居然征服了一个冰冷的、机械的审查官。这又不能不让人产生一点疑问,也就是说,傻瓜奥古斯特有可能先以小丑的面目出现,但权力小丑却不可能变成傻瓜奥古斯特。事实上,让一个宽容者去模仿专制者是容易的,但是让一个专制者变成宽容者却很难。在这个意义上我不得不说,在这里,喜剧的野心也还显得有一点点虚妄。
解玺璋 北京 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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