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话剧《茶馆》 |
1958年版《茶馆》剧照 |
左起:老舍、焦菊隐、林兆华 |
撰文/王璟
从1958年3月29日至今,北京人艺话剧院已近52岁的剧目《茶馆》迎来了第600场演出。为此,蓝天野、郑榕、韩善续、吕中、濮存昕、梁冠华、杨立新、冯远征、吴刚、何冰等两代《茶馆》演员齐聚人艺。还是同样的舞台,又一代演员并没有使《茶馆》的“茶香”淡去,如今,茶香绕梁,只不过,当庆祝结束、人去台空、感叹过后,人艺的这碗好茶究竟还能飘香多久,却在每个人心中画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600场
一个荣耀的传统
“《茶馆》要演700场、800场,甚至更多!如果说首都剧场是我们的物质文化遗产,那么《茶馆》就是我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北京人艺院长张和平
这是热爱戏剧的人们最为熟悉的地方。每当钟声响起,人们的心中总会升腾起一份期待,这期待正是来自于这一方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上演了太多值得记录和纪念的经典故事和场面。例如这一幕:当梁冠华在话剧《茶馆》中所饰演的王利发在破旧的茶馆中走向人生终点时,大幕落下,这部北京人艺乃至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之作《茶馆》,也顺利结束了其首演至今的第600场演出。在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人艺舞台上的幕布被再度拉开,在老版《茶馆》中只饰演过群众角色、如今已80岁高龄的表演艺术家朱旭,被老伴儿搀扶着第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带头起立鼓掌。
人艺建院近60年,《茶馆》上演近52年,逾600场演出,至今盛演不衰,这样的数字对于一部话剧而言意味着什么?对于人艺又意味着什么?这说明《茶馆》已经成为人艺的传统,说明它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即使是在急功近利的商业色彩越来越浓厚的今天,《茶馆》依然保留了当年的醇香。也正因如此,首演半个多世纪以来,《茶馆》已成为北京人艺的“看家戏”,也成为中国目前演出场次最多的剧目。
话剧《茶馆》是老舍在1956年完成的作品,1958年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排。此剧以茶馆作为社会缩影,透过半个多世纪的世事变化,由70多个角色演出了各阶层人们的生活境况。据说,当年曹禺先生看了戏之后,兴奋地对老舍先生说:“这第一幕是古今中外剧作中罕见的第一幕。”
演员蓝天野在庆祝会上代表老一代《茶馆》演员发言时非常激动,他表示,与《茶馆》有关的最激动的时刻除了1958年首演之外还有很多,“1957年12月2日,老舍先生给我们念剧本时,我们就特别激动。1980年,《茶馆》走出国门,在国外引起轰动,我们同样非常激动。”他还动容地说道,“我演戏演了半个多世纪,《茶馆》是我演员生涯中最割舍不掉的一部戏,我跟它一起经历了多少个时代呀。虽然30多年来,每一次演出基本都是1958年最初的版本,但经历和感触都不一样了。当秦二爷在第三幕说‘我这一辈子呀’时,这话就像是从我心里说出来似的。”
也许可以这样说,在中国,几乎大部分话剧出身的演员都曾演过曹禺先生的《雷雨》《原野》,众多话剧院也排演过老舍先生各个版本的《骆驼祥子》和《龙须沟》,还有些话剧团曾多次演出过郭沫若先生的《屈原》《蔡文姬》等剧目,但是,唯有《茶馆》这一部,只有北京人艺一家话剧院在演,或者说,也只有北京人艺这一家能演好。
所以说,这是一个值得记录和纪念的时刻。朱老爷子的掌声不仅是献给台上参演《茶馆》的所有演员,更是在向伟大的话剧工作者致敬,向人艺的传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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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外的事——《茶馆》史记
老舍笔下的《茶馆》跨越了半个世纪,反映了一个立体的时代变迁。从第一幕的清末戊戌变法失败后,到第二幕20年后的民国,再到第三幕又30年后的抗战胜利后,茶馆里的人随着时间老去,茶馆里发生的事虽有着各个时代鲜明的特征却又与前后丝丝相扣;情节无论是情理之中还是意料之外,故事无论是让人会心一笑还是扼腕叹息,都恰到好处地折射着一个时代的风貌。从1958年到2010年52年间,《茶馆》演了逾600场,经历了两次停演,两批演员,三个版本,在这600场背后藏着的不止是600个故事,也在不经意间记录了社会的发展和人们思想的变化。
1956年
无意间造就的经典
很多经典都是在无意间诞生的。《茶馆》的前身不过是一部宣传普选的应景话剧《秦氏三兄弟》。1956年12月,初稿完成后,老舍来到北京人艺,在二楼的一间会议室里给曹禺、焦菊隐、欧阳山尊等人读了剧本。剧中第一幕第二场,写到了“北京裕泰大茶馆”。曹禺听到这里时,突然站起来说了声:“Classic。”(经典)在座的人也都认为剧中茶馆这段戏最精彩,建议以它为基础单独发展成一个戏,以小见大,反映整个社会变迁。老舍立刻表示:“这个意见好!”过了3个月,老舍把重新写好的剧本再次交到人艺,剧本定名《茶馆》。
1963年
特殊时期几经挫折
1958年3月29日,由焦菊隐、夏淳导演的《茶馆》首次在首都剧场公演,反响强烈。同年7月10日,因为剧中“两个大兵娶一个媳妇”、第一幕太热闹了等情节受到质疑,《茶馆》仅演了49场就被迫停演。1963年5月,《茶馆》复排上演,当时受到来自“左”的干扰,为适应政治需要,剧中增加了一些学生闹革命的情节和标语口号式的台词;在第三幕结尾,插进了常四爷给游行学生助威送水的情节。演出结束后导演金山跑到后台,不敢说话,不敢握手,只是在桌子底下向焦菊隐竖起了大拇指以示敬意。《茶馆》在首都剧场的第二轮公演自1963年4月7日起演出了53场之后,再次停演。在随后的“文革”初期,它还被打成“黑样板”“大毒草”,直到1979年2月才以原班人马复排演出。
1980年
走出国门
《茶馆》于当年应邀赴西德、法国、瑞士三国15个城市进行访问演出,被誉为是“东方戏剧的奇迹”,这也是中国话剧第一次走出国门,其后又赴日本、新加坡、加拿大及香港、台湾等地区演出。
1988年
《茶馆》被批成最后的晚餐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西方文艺思潮的涌入,人艺传统的现实主义表演方法遭受到空前挑战。1988年,北京人艺携《茶馆》《天下第一楼》《哗变》《推销员之死》等五戏赴沪演出。在随后的研讨会上,有人说《茶馆》是最后的晚餐,现实主义已经过时了。当时争论得非常尖锐,于是之、郑榕等人参加会议后都感到很诧异。回京后,于是之让英若诚给自己介绍了很多西方戏剧作品,开始努力向国外戏剧学习。
600场
一个尴尬的起点
“《茶馆》是座艺术殿堂,它的建筑师是北京人艺,栋梁是老舍、焦菊隐、夏淳,演员则是殿堂里的一砖一瓦。1979年复演时,栋梁离开了我们;现在,当年的大多数砖瓦也离开了我们,正在充当砖瓦的这些人有的也快退休了,但《茶馆》的辉煌不会结束,它会像西方的《哈姆雷特》《悭吝人》,中国的《西厢记》《窦娥冤》一样,永远传承下去。 ”
——老版《茶馆》中饰演秦二爷的表演艺术家蓝天野
当大家在向经典致敬时,作为第二代《茶馆》的主演,已经参演了200多场《茶馆》的北京人艺副院长濮存昕一针见血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更年轻的演员要准备接班了。”
濮存昕所说的,正是辉煌过后,人艺亟待解决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因为在舞台上,观众们还见不到更多可以寄予厚望的新人。虽然,由于体制的原因,尽管是当下,依旧有很多演员在挖空心思往人艺的“怀抱”里钻,但这其中的大多数人不过是想傍在人艺这样的大树底下“乘凉”罢了。
在庆祝会中,人们可以看到《茶馆》里的众多演员,如今的中坚濮存昕57岁了,杨立新53岁了,冯远征48岁了,梁冠华46岁了。这些拥有票房号召力的台柱子们虽然还在传承和坚守着,但不可否认的残酷现实是,他们已经老了。而面对如今这样一个功利化的文化娱乐市场,但凡稍微有点名气的年轻话剧演员,都只是挂靠在国家院团的编制下,却在用绝大多数时间接拍影视剧和广告,做着更多更实惠、更现实的“买卖”而并非艺术创作。即使是早年曾经活跃在话剧舞台上的陈建斌、李乃文、郭涛、段奕宏等,如今也已经和舞台渐行渐远。
记得1952年北京人艺刚刚成立时,时任第一副院长兼总导演和艺术委员会主任的焦菊隐先生曾经说过:“办一个剧院,办一个中国式的自己的剧院,没有人给我一套现成的东西,这或许是一条痛苦多于欢乐的路。但是,我还是要决定走下去,因为那是我多年的梦想。”这位日后话剧《茶馆》的总导演也许并不像老舍、曹禺那样为众人所知,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如果没有焦菊隐,或许今天北京人艺戏剧的独特风格也就无从谈起。焦菊隐在北京人艺做了二十几个戏,每个戏的路子都不太一样,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一个戏有一个戏的戏格。于是,人们才能看到《茶馆》中70多个令人拍案叫绝的人物形象。而所有这一切,正是源于他言语中所表达的对于戏剧的那份真挚的热爱。
如今,像焦先生一样热爱戏剧且甘愿受其折磨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而人艺自然也就不得不面对这份由于时代变迁所造成的尴尬。
600场
一个难以逾越的巅峰
“正是《茶馆》《雷雨》等剧目奠定了北京人艺的风格,因此,《茶馆》决不能丢掉。我们很有幸接着老一辈艺术家把《茶馆》的辉煌继续下去。《茶馆》是一面旗帜,是中国戏剧宝塔尖上的明珠,我们希望有更多优秀作品超越它,我们才可以说,我们有不亚于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戏剧艺术。”
——新版《茶馆》中饰演秦仲义的演员杨立新
《茶馆》还能演多少场?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人们也许可以信心满满地回答。但如果在《茶馆》前加上“原汁原味”这个定语,人们也许就要马上换一种回答问题的语气了。因为,不可否认的现实是,虽然人艺舞台上的《茶馆》依旧如当年一样常演不衰,可代表着一种时代风格印记《茶馆》的味道却正在不可抗拒地渐渐淡去。对于这种担心,优秀话剧演员在某种程度上的断档自然是原因之一,但说到底,其实是因为我们缺乏足够多的经典戏剧,僧多粥少成了话剧舞台上的又一残酷现实。
如今,话剧市场的多元化日趋明显,但在轻松幽默甚至是恶搞之余,经典严肃话剧的传承也是必不可少的一课。可是,近十年来,优秀的经典改编或重现却鲜有见到,原创方面更是极为乏力,创意雷同,盲目追逐流行,浮躁且急功近利的现象甚至有增无减。有时,艺术甚至沦为了一些人沽名钓誉、招摇过市的手段或幌子,他们以此来标识自己在时代位置中的伪“前卫”姿态。
和如今不同,当年《茶馆》的全体创作者则都本着精益求精的态度。剧本写成后老舍数次修改。其中一稿结尾是“王掌柜救了革命者,自己饮弹牺牲”。当时于是之提议说,结尾处如果有几个老头儿话沧桑的戏效果会更好。没想到一周后,老舍就写出了三个老人说着掏心窝子的话,最后掷起漫天纸钱的结尾,这也成了如今《茶馆》中最为经典的一幕。当然,对于各种意见,老舍也并非照单全收,例如曾有人建议他加强人物的革命性,让人的尊严更为主动地争取和发扬光大,当即就被老舍拒绝了,他说《茶馆》这出戏就是“用这些小人物怎么活着和怎么死的,来说明那些时代啼笑皆非的形形色色”。
在演出前的纪念仪式上,北京人艺院长张和平也曾掷地有声地表示,北京人艺要创排新戏,但老家底也不能丢,要学习前辈艺术家对艺术的执著、严谨和奉献精神,北京人艺的首要任务就是继承、守望好老一辈艺术家留下的宝贵家产。他说:“这是我们的共识,我们不做败家子。”但是,仅凭演好一部《茶馆》就能守住前辈留下的家当吗?“人艺”话剧中所蕴含传统的精神魂魄在新时代又该有怎样的表现方式呢?
在充满标志性的600场之夜,老舍之子舒乙为人艺送去了一幅贺词,上写着:“喜茶馆六百场,祝人艺万年松。”这种祝福就像张和平院长所表的誓言一样,总是说起来容易,实施起来却并非易事。就像一位剧评人所说的那样,多少年过去了,当“小剧场”一枝独秀、独领风骚地统治着日见沦落的话剧舞台时,我们所熟知并景仰的“北京人艺”的精神与风格亦在这一喧嚣的“嬉闹”声中演变成了明日黄花,它的境遇就像一面魔镜,由此而映照出一个物质时代的光临是如何将当代艺术的锋芒渐次消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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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
绝版《茶馆》告别演出
1992年7月16日,在北京人艺建院40周年时,老版《茶馆》在首都剧场演出第374场,这也是它的告别演出。当时黄牛们在剧场外的叫卖是:“绝版《茶馆》门票,300元一张!”
剧场后台乱成一片,年轻的演员拿着扇子、T恤让老艺术家签名。这也让当时已患病、经常出错忘词的于是之更加紧张,他跟蓝天野说:“我今晚要出毛病,跟你的那段戏,你注意点儿,看我不成了,你就设法接过去。”结果,他果真忘了词,而且不止一处,每幕戏都有漏洞,在台上的他痛苦极了。剧中饰演小丁宝的吕中回忆说:“演出结束后,是之老师在后台静静坐了很长时间。”谢幕时,几个观众跳上台,自发献上一条横幅,上写着“戏魂国粹”。于是之激动地在后台对其他演员说:“观众太宽容了!”当愧疚的于是之坐车悄然离开剧院时,很多观众还守在剧场门前等着再看他一眼,但他因为太累了而没有下车。后来,这也成为他的一大遗憾,每次回忆起来都十分自责。
1999年
“危楼”创新起争议
1999年10月12日,北京人艺以全新阵容重排《茶馆》,由林兆华导演,梁冠华、濮存昕、杨立新、宋丹丹、冯远征等主演。林兆华认为“要创新就必须寻找新的表现方式”,于是,他让布景参与了表演,全剧场景有了大变化,原本兴盛的大茶馆从开始就是一片危楼,透过茶馆可以看到街上奔跑的汽车。
很多观众不接受新版《茶馆》,最大争议在结尾。焦菊隐版《茶馆》是以王利发拿着秦二爷的围巾走向后台结束。而在林兆华的新版中,又加出一小段:国民党党棍沈处长乘坐美式吉普车得意地宣布茶馆已归他所有,并用一连串“好”随口回答随从的建议。反对者认为,这样处理结尾过于诙谐,破坏了《茶馆》的悲剧意味。冯远征在谈到这个版本时曾说,林兆华对话剧的探索是对的,作为演员我们愿意进行新的尝试,但也能够理解观众的质疑。
2005年
赴美演出笑声同步
2005年6月,为纪念《茶馆》导演焦菊隐诞辰100周年,北京人艺重排焦菊隐版《茶馆》,林兆华任复排艺术指导。此番演出除演员与当年有变换之外,在场景和调度上都与焦版别无二致。
1946年,老舍曾在美国说“我们的话剧绝不弱于世界上任何人”。2005年10月,《茶馆》赴美演出。剧中饰演松二爷的演员冯远征回忆说,在华盛顿,虽然80%的观众都是美国人,要看字幕才能明白,但演出中的包袱观众都能很快反应过来,笑声几乎是同步响起,现场效果非常好。这还要归功于老版中的“刘麻子”——英若诚先生。他对《茶馆》的翻译不是简单直译,而是将剧本中老北京的土话翻译为相应的美国俚语,十分口语化,让美国人明白其中的笑点和“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