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也可称作现代艺术风行的世纪。现代艺术给人特殊的品味,新异的感受,神秘的气息,是那样地虚灵抽象、捉摸不定,简约而多义,难以一目了然;是那样地具有叛逆性情,古怪荒诞,远离尘嚣,违反常理。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现代舞作品都能使人获得这样的感受。有时我问自己,是不是太笨了?是不是缺乏欣赏现代舞的那份审美感知?可我宁愿承认自己笨,也不愿人云亦云,扮演 “皇帝的新衣”里的那种自欺的角色。今年1月观看著名的兰伯特舞团的演出,就有这种难以表述的感受,真不知道怎样评价为好。 远道而来的英国兰伯特舞团为我们呈现了一台现代舞晚会,舞蹈的编排与表演都十分流畅,训练有素的舞者,熟稔地展示着舞台表演技巧,说明它确是一个老道的舞团。记得1996年该团来华访问,在首都剧场演出,节目中包括基里安创作的《极乐时刻》 ,给人留下极深印象。作品好,演员也好,尽显该团水平。《极乐时刻》究竟表达的是什么?我写了一篇评论《追踪生命意识》,体会如此,定位于此,是不是符合节目内容?符合编导意图?不知道,自我感受,一家之言而已。也许欣赏现代舞就得这样,“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上帝”,任凭每个人去体验。 但这一次看演出,仍然是些好演员,仍然是以芭蕾为基础的现代舞表演,给人的印象却不相同。有两个值得探讨的方面:雷同与晦涩。其一,晚会的节目安排上似乎欠缺考虑,几个舞蹈的情绪、色调、表现手法雷同。特别是舞台用光一直灰暗,在此环境下,演员哪怕舞得再好,观众也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视觉效果大打折扣,作品的感染力随之减弱。而且让人感到很累。观摩现代舞本来就容易累,这一次除了累好像再没有别的感受。以我的看法,晚会四个舞蹈中比较好看的是《预感》,身着紫色服装的演员们一上场,使我不由得有些兴奋,终于有一个通台光亮的节目了,没想到只亮了一瞬就又暗了下去。而且此前的三个舞蹈也颇为雷同:一样的台步走上来走下去,一样的舞台色彩,没有调剂,没有对比,缺少变化,加之始终冷光处理,实在令观众视觉疲惫,精神疲惫。其二,晦涩难懂不知所云。这台晚会的四个舞蹈皆“标题舞蹈”,按理说已经给出了提示,观众自然会沿着这条路径去寻摸舞蹈流向,追寻创作者的思路,理解作品的内容。然而,仍旧不得要领。 于是,产生了如何欣赏现代舞的问题或苦恼。这存在于不少观众心中。 由于发生在同一时代,各门类艺术之间存在相通的阡陌。大抵泛滥于20世纪各样艺术思潮,或多或少也都在舞蹈的门槛内流淌过、浸润过,留下过半湿半干的濡痕。因此,尽管依莎多拉· 邓肯是出自反抗古典芭蕾因循守旧的束缚而开创“自由舞蹈”的,但现代舞运动的发展却反映了与其他现代艺术相通的审美意识与价值取向,因此也可以说,产生现代舞的社会根源和思想基础,与其他现代艺术也是共通的。所以,如同所有现代艺术那样,有些现代舞作品具备思想深刻性,往往是作者触及社会、干预生活、观照人生的体悟之作。于是,我们在观摩现代舞时,就能感知其中蕴某种哲理,引发一些思考。一个好的现代舞作品能够给人以某种震撼;即使没有震撼也能令人获得一些启示;即便没有启示也会有新奇的感受。总之不能什么都没有。我想,惟其如此,才符合当初冲破传统束缚、致力于艺术改革的现代舞先驱者们的初衷吧。 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还有另一方面。现代舞在表现上,另有一种说法,即强调纯舞蹈的过程,而不要过多地看重其表达什么,亦即欣赏者不要追究作品与演员在“干什么”和“为什么”。好像说,“看不懂”就看不懂吧!显然,按逻辑导向了悖论。一说现代舞者是在探索生活乃至人生真谛,观者应挖掘其创作之根本,甚至说现代舞者是思想家和哲人;另一说则是观者应该以最放松的心态看现代舞表演,而不要深究其中有什么含意,只关注其形式上纯舞蹈的创新就好了。如此,双重价值观存在于同一事物中。假如是人的话,便出现一种分裂的人格。 欣赏舞蹈特别是现代舞,当然不能以看得懂为标准。同许多现代艺术一样,现代舞往往是抽象的表达,形式优于内容;因此,欣赏现代舞就不应该追寻其情节,不能追问“干什么”和“为什么”。可是,如果观众不去深究作品的内涵,那么作者的积极态度如何展现?观众与之心灵共鸣的境界如何达到呢?这便是欣赏现代舞的难解之迷。 此外还有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即中国观众同现代舞之间的审美距离。毋庸置疑,历史背景的不同,民族文化的差异,社会发展的分野,导致中国观众对源于西方的现代舞存在陌生感。这是值得有志于推动中国现代舞运动的人认真思索和实践的课题,而不是简单地拔高观众所能解决的。譬如以前有一位世界闻名的现代舞大师来演出她的“微量主义”舞蹈,竟然博得北京观众多次喝倒彩。有人曾大为不满,称观众丢脸。其实这是预应心理错位造成的必然结果。观众花钱买票是来看舞蹈的。以一般人的概念,通常意义的舞蹈是人体运动的一种方式。动作——放大的、变形的、夸张的同时也是协调的、优美的、韵味十足的动作,是演员赖以进行舞台表演的唯一手段。所以舞蹈的本质是动态的。现在他们看到的舞蹈却是不动的,或者说是气息、是肌肉、是血液、是内在精神的种种“微量”元素的运动,与他们想象中的舞蹈表演简直大相径庭,不叫倒好才怪呢。依我看,中国观众非但没丢脸,反倒是正当的维权行为。 当然,这里还潜藏着一个大众和“小众”的问题。艺术史证明,现代艺术多以先锋、实验的姿态出现,走在艺术发展的前列,往往不为社会大多数人所理解接受。所以,舞界从业人员对外国现代舞团来华演出的宣传上,如果不正视历史、民族、社会、文化等种种差别,如果不讲时间、地点、条件、对象,只是一味地介绍该舞团的成就、地位、国外评价,难免在观众中产生误导。 总之,现代舞的表达和观众的烦恼所反映出的矛盾,是审美主客体之间的矛盾,也是艺术发展与审美接受中无法回避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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