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rry是导师的一位美国朋友。和大多数老外一样，关于北京的介绍是通过书本、电影和旅游手册约略得知的。登长城、看京戏、吃烤鸭，跟着旅游团安排的项目在京城呆了几天之后，Jerry还有个心愿就是想体验一番普通北京人的日常生活，“胡同”是他除了“你好”、“谢谢”之外会说的第三句汉语。于是，这陪同他游览兼解说的任务自然非我莫属了。

　　正好，导师的住处就在东四七条，这天的行程就从胡同深处的四合院开始了。只见Jerry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甚至兴致勃勃地跟胡同口的公共厕所也合影留念，连围观的街坊们都忍俊不禁。起初，我一直以为对于来自完全不同生活环境，住惯了别墅洋房的老外Jerry来说，他也无非就是对眼前的一切充满新鲜和好奇罢了。直到游罢了北海，逛过了恭王府，我领他坐上公交车行进在平安大道上时，Jerry指着路两旁的建筑很有礼貌地向我提出了问题：

　　“Is it manmade or nature?”（这是人造的还是自然的？）

　　我不禁一时语塞。其实，这些年来对于在京城目睹亲闻的关乎城市建设的现状以及多处败笔，早就心存腹诽，颇有微词，但毕竟不便向外人一一道出。难怪不止一次地看到和听到这样的感叹：北京差不多成了最没有建筑风格的城市了。

　　真的很遗憾，原先几乎一步一景的北京城，正在现代化、国际化的口号和实践中愈发变得规范化和陌生化了；无数曾留下过深深的历史烙印的人文或自然景观，而今却只能保存在发黄的墨迹和图片中，最终成了遥不可及的过去。更可怕的还在于，一边厢是毫不留情地拆了又拆，一边厢又是大量炮制着假古董，突兀而别扭地竖在那里，怎么看怎么觉着堵心。今天尤其是后世的人们，别说秦砖汉瓦不知何物，就连晚清直至民国这些距离我们最近的年代里，曾经发生的人事更迭，时代变迁，也是越发地隔膜和淡忘了。原因之一，或许就是那些正在慢慢消失的建筑，那些正在不断退出我们视野的无言的历史见证者。

　　繁华日盛，而繁华背后悄然湮没的，又将是怎样的代价？

　　这样的遗憾并非只在京城才会遇到，几乎所有正在努力朝着“更高、更快、更强”目标大踏步前进的城市，都会引发我们同样的感触。也所以那些尚存几丝古意的景点或城市，才会招致趋之若骛的人群，成为旅游宣传的主打项目，尽管多半已是徒有其表，名不符实。不知从何时开始，走过很多地方，伫立在城市的街头，放眼望去，除了车鸣人响，店铺林立，便是不断崛起的高楼，不断拓宽的路面。就像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浸透着鸟语花香的童年四季，那心无城府、无忧无虑的纯真年代，在飞速旋转的时代车轮里，渐行渐远，终于了无影踪。和眼前这些外观呆板毫无美感的建筑一样，我们在加速度中丢弃了古老，在赶潮流中遗失了传统，直到面对许多几乎一模一样的城市，一模一样的楼房，不由喃喃自问：这究竟是哪里？

　　北京，故都，有多少故事里的事，有多少传说中的人，跨越历朝历代的紫陌红尘，隐藏在灰瓦红墙的古朴沉稳中。“京师屋制之美备甲于四方。”（《旧京琐记》）“特定的秩序，安适的情调，排外的意识与封闭性的静态美”（刘心武《钟鼓搂》）是北京胡同里错落有致的四合院所体现出的独特的世俗生活艺术与伦理文化结构。难怪连外国人也醉心其间，流连忘返。譬如时下兴起的旅游项目“胡同一日游”，尽管其中商业的味道已远胜于真正的文化内涵。瑞典学者奥斯伍尔德·喜仁龙写于20世纪20年代的建筑学著作——《北京的城墙与城门》，对于中国的传统建筑文化就颇有许多独到的见解：“……这些城墙无论是在建筑用材还是营造工艺方面，都富于变化，具有历史文献般的价值……”，“……它们是一部土石作成的史书，内容一直在不断更新和补充，直接或间接地反映自其诞生以来直到清末的北京兴衰变迁史……”确实，沉淀和堆砌于建筑物中的，往往也是文化史中难以再修改和重写的部分与章节。城与人，从最基本的生活方式、生存理想到绵延不绝的文化形态和人文意义，点滴之中，蕴藉无穷。

　　而今，身处京城腹地，极目远眺，眼见着越来越密集的楼群遮蔽了视线，越来越拥堵的交通阻碍了出行，有心按图索骥，寻踪觅古，却往往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因为已无处寻踪无处觅古了，该拆的都拆得差不多了，所剩无几的也多半早已面目全非，唯有聊寄一腔思古之幽情于故纸堆中，空自嗟叹。固然，居住环境的改善，生存空间的拓展，是今天之人们的普遍愿望。但，在推翻与重构的过程中，在挖掘机的隆隆声响中，拔地而起的是一座座了无生趣的规格化楼群，而随之消逝的，却是往昔的世态人情，歌哭笑骂。想起了建国初期梁思成为保护旧城的奔走呼吁，想起了国际建筑大师贝聿铭目睹北京现状后的无语，唉！这座有着850年建都历史的城市，难道真的就容不下一棵树，一间房？悲乎？惜乎？已是难以言表。

　　唯愿，在历史的襞褶中一息尚存的些微景致，不至于再被忽略和漠视，终至灰飞烟灭，不留痕迹。毕竟，这其间承载着一部厚重的历史，可供后人揣摩反思，而绝非荧屏上的“戏说”那般轻松搞笑，错漏百出。

　　重又想起了老外Jerry提问时诚恳的眼神，也想到我无言以对时的尴尬表情。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北京，到底是人造的还是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