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它是个常数,一直在那里,谁也逃不过,永远都在走,可我们存世的事没一个是永远的,就是佛讲的‘无常’。《牡丹亭》表面上写一段那么美的理想爱情,其实它背面传递的,最美的东西还是无常的”
74岁的白先勇,脸颊绯红,一派天真。两手端放在膝盖上,好似上海人说的“乖小囡”。
说起话来,干净利落,明白清楚,跟他小说里的文字一样,用不着人费心去猜。
他不紧不慢,话音糯糯的,斟酌字眼时,大眼睛翻翻:“我想”;兴奋时,他拍拍大腿:“对~~呀!”那个“对”字在空中转了好几圈,恍若要断了,忽然拖着长声又扬高了。
白先勇是很在意Voice的:《台北人》中的《一把青》、《孤恋花》,《纽约客》里的《Danny Boy》、《Tea for Two》都名出流行歌曲;他也痴迷“戏台”:金大班和尹雪艳同为风月流光,《秋思》和《游园惊梦》中,梨园用典、花魂艳魄的意象频频绽放……
最后,他将身心凝于儿时便恋上的昆曲《牡丹亭》,策划了长达9小时的青春版:将原著55出浓缩为27出,融入现代舞美,晋用年轻演员。从2004年开演至今,这朵“牡丹”开遍海内外。12月8日至10日,第200场纪念演出在国家大剧院上演。
“昆曲能以最简单朴素的舞台,表现出最繁复的情感意象来。”白先勇立志当“义工”,将600年历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于世界。然而实在辛苦。章诒和回忆中夹带不忍:“去年和白先勇吃饭,我说整个饭桌上就你最傻。他说我怎么傻了?我说昆曲就快死了,就你一人在玩命,你不玩命时这个昆曲也是要死。后来他想想,‘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傻。’10个白先勇怎么扭得过时代需求?白先生就是个悲剧。”
但他仍“义无反顾”,“至少不能让它在我们这代手里消亡。”
11月20日晚,杭州,西子湖畔,雷峰塔下,记者的提问由“杭州女伶商小玲因演《牡丹亭》伤心而亡”的传说开始,他微笑点头:“好问题。”他感念,“人生的东西,美到极致,有一种凄凉。”
对话延展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爱情,他说,“不是死去活来,情不算到顶。” “游园惊梦,这个‘春’字很要紧,好像是一切生命的原动力,带给万物苏醒的一种力量。”他直起两根手指,上下比划,春草争先萌发的模样,“晚明时,思想上是情的大解放,因为中国礼教发展到顶时,把自然的那种impulse(冲动)压抑、扼杀了,所以汤显祖写这部东西时,勾起多少人生的欲望,动天地、泣鬼神。”
谈话深入,时空流转,他记忆中的老上海、老南京……他印象中的宋家三姐妹,还拿出父亲的旧照,脸上漾起无限温柔。
他说,可能自己年纪大了,越来越欣赏诗圣“老杜”的“沉郁”,但停顿片刻,又说:“其实我心里比较亲近的是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里晚唐那种千古沧桑与憾恨。”
他爱《红楼梦》,也欣赏《三国演义》,“那些历史上的东西我都喜欢!”他引“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几度夕阳红,历史就这么过去了嘛。”他说,这和《好了歌》里“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相通,还有那“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历史的兴衰把一切都变成过去,‘白茫茫大地一片’,统统洗刷‘干净’!”
话题转向《借来的时间》(保罗·莫奈著),大陆刚出版译作,那是白先勇最早引荐、涉及同性伴侣相携抗艾的名作。在《纽约客》中,他也写此类题材。“1980年代,我在美国亲眼看到那场大灾祸,加州好多朋友,年纪轻轻,好端端的就这么死了,好可怜。前后7000万人,4000万人死亡,很恐怖!非洲现在近3000万人,台湾潜伏得也凶,快两万人了,别看地方小,所谓两万只是官方数字,可能是10倍!若发现一个Case,背后很可能就10个。这边以后人数肯定会暴涨,非常危险。这病潜伏期那么长,很可怕,所以我大声疾呼,要防要教育的,这是人类的大问题。”他眉头紧蹙,脸色凝重,静默片刻,他摆摆手“唉,我有点累了。”
记者走时,已是深夜了,白老塞了两个橘子到我们手中,提醒道:“一定要来看《牡丹亭》啊!这次不看,以后没机会啦!”据说,200场之后,演出很可能“封箱”。
一场“游园惊梦”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杜丽娘身着碎花旗袍,曼声轻叹。这“许”字,要从极细念到大再收回,可闻惊喜之情,又不能放得太开。春香应一声“便是”后,【皂罗袍】便起了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场景事,纠缠着白先勇一生的记忆。
抗日期间,愁云惨雾的重庆,才七八岁的白先勇染上肺病,得了“童子痨”后被拘禁在山坡上一幢小房子里,童年就那样与世隔绝虚度过去。“一个春天的傍晚,园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园中设宴,一时宾客云集,笑语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里,悄悄掀开窗帘,窥见园中大千世界,一片繁华,自己的哥姊,堂表弟兄,也穿插其间,个个喜气洋洋。一霎时,一阵被人摒弃、为世所遗的悲愤兜上心头,禁不住痛哭起来。”(《蓦然回首》)
白家“五少”的发现,与杜丽娘的惊叹哀伤,何其相似乃尔!
抗战胜利后搬到繁荣的上海,“我从没看过那么多霓虹灯!别看我是个八九岁的小鬼,最好奇了,眼睛到处看,所以老上海的东西都看在眼里。”
大世界、百乐门、大光明影院……十里洋场斑斓印心头,白先勇最爱“一代妖姬”白光,在他看来,这是“结合北地胭脂跟南国佳丽”的美。小说《一把青》便由白光的“东山一把青”而来。文学记忆从上海开始,创作中偶尔融入沪语,一句“娘的”(脏话),沪人读来倍觉亲切。
10岁,他随家人在美琪大戏院看了俞(振飞)梅(兰芳)合璧的一折《游园惊梦》,“那是梅兰芳战后回上海第一次演出,碰巧我看到了,虽然年纪小,昆曲的那种旋律美一直在脑海里,成为永不磨灭的回忆。”
第二次在沪看昆曲,已近四十年后。“1987年我重返上海,恰好‘上昆’演出《长生殿》,由蔡正仁、华文漪演唐明皇与杨贵妃。看后,我立起来拍手,拍了差不多十几分钟,心中的激动真是说不完,我想,昆曲这种古老的剧种,居然这样精致,我心中太感动了!”
观剧结束,白先勇设宴请客,演员们提议去“越友餐厅”。有趣的是,那里竟然是他儿时的家,越剧演员袁雪芬的办公室,恰是白先勇当年的卧室。“请客居然请到自己家里去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后花园,须得自己寻寻觅觅,曲径通幽……这奇特缘分令白先勇惊喜这整个事件,真是一场“游园惊梦”!
父亲的上将之风,没人能演
同样的1987年,白先勇还在上海看了广西电影厂拍摄的《血战台儿庄》,“哎呀,我没想到那时候思想蛮开放的,这电影还蛮符合史实、拍得蛮真实的,也没太丑化蒋介石,虽然那个演员一点儿也不像我爸爸,差远了!李宗仁很像,我父亲一点儿也不像。”
“您看过尤勇演的您父亲吗?”
“没有,大概不像吧?”他笑,“我父亲很有军威、很帅的!关键是他的态度和威风,估计没人能演。”说着说着,他走进里屋,“我给你看几张父亲的照片吧?”
出来时,白先勇拿了厚厚一叠稿纸,指着白崇禧将军的几帧照片,“喏!抗战时他是这个样子的,很英武,上将之风!”
明年年初,这本《桂林白崇禧将军影像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将面世,“台儿庄、昆仑关,父亲指挥的这些战役,我都写,还有他到台湾后的生活。”
等待付梓交印的新书辑二《蒋桂战争、建设广西》中,记者看到白先勇记述的“最不应该发生的战争:1929年蒋桂战争”。
1929年初,蒋中正在南京召开编遣会议,解散各集团军。父亲曾向蒋中正建言:他以为自古以来“裁兵不难裁将难”,处置不当,即起祸乱。他建言应将军队调往边疆实边,巩固国防。他自己请愿带兵往新疆屯边,效法左宗棠治疆。父亲对边疆国防有深入研究,他自己是回教徒,治理新疆回教少数民族,容易奏效……
事实上1929年的蒋桂战争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蒋桂战争引发中原大战,国民党失去北伐后统一的机会,中国形成四分五裂局面,遂让日本有可乘之机,于1931年日军侵占东北,揭开中日大战序幕。
白先勇是广西桂林人,7岁在家乡那年,“日本人空袭,一枚炸弹,把个泥水匠炸得粉身碎骨,一条腿飞到了树上去。”日机呼啸,一夕数惊,警笛一鸣,全家人便仓皇入洞。他倒不害怕,看见“山顶挂上两个红球空袭讯号就兴奋起来:又不必上学了”。
交谈中,白先勇总是乐呵呵,但有两次,他眉头皱起。
一次提起南京大屠杀前夕的军事会议,“我父亲和几个将领都反对死守南京,因为‘八一三’松沪抗战国军死了三十几万人,溃败下来,我父亲认为南京守不住,应该向大后方撤退,那时候唐生智自告奋勇跑去守,但打的时候他跑掉了,日本人杀进来屠城,很惨的!”
“有人说蒋介石忌贤妒能,利用民族战争削弱部下力量?”
“不不不,蒋介石他有很多缺点,也做出很多事情,但基本上是个爱国者。不管蒋介石也好,中共也好,异族侵略,都要抗日。蒋介石他领导八年抗战,那个是要给他公平的评价。”
“那他是不是还挺忌贤的?”
白先勇连连点头,“非常!他的心胸……”他紧紧眉头,没再多说。
白家父子,白崇禧名字书卷气,曾是叱咤一时的“战神”;白先勇名字英武,却是“姹紫嫣红开遍”的文人。
白先勇幼年很少见到父亲,倒是白崇禧晚年,父子二人在台湾相处了11年,交流颇多。“他小时候念古文,我们就讨论韩愈、三苏的文章,他喜欢苏洵的东西。”白先勇回忆:“历史方面,他跟我讲他一生的战役,特别是1946年四平街战役,林彪大败,我父亲主张乘胜追击,蒋介石没听,那时候长春城里埋伏了不少苏联红军,蒋介石顾虑,怕打后变成国际事件。我父亲不以为然,他们在中国是非法的,让联合国去调停好了,他在长春机场一直坚持。蒋介石一定要我父亲回南京当国防部长,单面停战后,林彪就喘了口气。父亲晚年一而再、再而三讲这事,如果当年东北打下来的话,战事可能就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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