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京报
9月21日下午，MOMA百老汇电影中心。院子空荡，几个“小清新”轻声聊天、自拍，衬得愈发寂静。顾铮穿着蓝外套等在咖啡馆门口，三根烟抽完，蔡尚君发亮的光头出现在院子一角，快步走过来，手一握，两人脸上同时浮起微笑。 上一次见面是7月底。当时蔡尚君已经知道《人山人海》入选威尼斯电影节“惊喜电影”，按规矩，他没有走漏风声。临走前，他给两位编剧顾小白、顾铮各自打了一个电话，简单告知，抱着数字拷贝匆匆上了飞机。
再次见面，蔡尚君多了个头衔 “银狮奖”最佳导演。顾铮问：“在威尼斯，观众提了什么有意思的问题没？”蔡尚君答他：“有！问得还挺尖锐。”再笑。一起抽着烟，蔡尚君突然说：“以后怎么办？一起再弄个片吧，更好的。”顾铮说：“行。”
【剧本】 “务虚会”越开越焦虑
蔡尚君和“两顾”是老相识。其中顾铮是中戏的老师，贾樟柯(微博)的同班同学、老搭档；顾小白还与蔡尚君合作过彼此的处女作《红色康拜因》。2008年8月，蔡尚君找到“两顾”，说起一篇“五兄弟千里追凶”的报道，想以此为题拍一部电影。最初，三人手里除了那篇报道，没其他素材，人物和故事都很模糊，三人开了好几个月的“务虚会”，每周三次在蔡尚君家里讨论到后半夜，参阅勒庞的《乌合之众》和一大堆书籍资料，抽得一屋子烟熏火燎，进展却很缓慢。
意见不一是难免的。蔡尚君要看到足够的细节，顾铮却认为现场变数太多，没必要全写在剧本里。蔡尚君反复唠叨，两位编剧一致“对外”，拍桌子吵起来。吼完了，一切照旧，继续务虚，三人都焦虑到崩溃。当时开心网正流行，顾小白每次回来都上网去“贴条”解压，招来朋友们一片谴责，他说“我们都把自己内心里最黑暗的一面掏了出来，有时候聊完，觉得非常迷失、困惑，这些最后都渗到片子里去了”。
2009年6月，三人决定去案件发生的贵州山区探访一次，发觉“追凶”的代家兄弟“老三”和报道相差甚远，“报道很传奇，我们以为他能做成这事，靠的是信念，但后来发现他打过工、做过生意，天天读报，还常写日记，有江湖智慧”。
顾铮回忆，“老三”家徒四壁，却不惜四处筹钱“悬赏”，他给凶手的村子里安电话，方便“线人”随时联络，还资助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条件是，找到凶手的消息，立刻告诉他。后来，“老三”抓到凶手回村，第一件事是通知记者，然后再报案，至今他仍抱怨当地公安厅许诺的5万元悬赏奖金没有兑现。“这个人也不安分，追凶为弟报仇，算是他生活里的一件正经事，也因此才找到了点儿生活的意义”。顾铮这样理解。
屡屡接触媒体的“老三”说的大多是正面、积极的东西，很多“追凶”的关键信息都没告诉他们。然而，从这样一个人，三人看出了特殊的个性和魅力，男主角的定位开始有了清楚的头绪。“他有当下社会的质感”，顾小白认为。
回去后，“两顾”重新执笔，从2009年6月一直写到年底。其间还有一次争执，顾小白设定的男主角有恶棍气质，充满动物本能，在困境下能够绝地反击，“但蔡尚君很温和，不喜欢太邪恶的东西，最后，折中处理，男主角还是个恶棍，但不那么极端”。有那么几天，三人突然觉得讨论通了，最后一个月一口气完成了剧本的60%。
【拍摄】 斗智斗勇，“多快好省”
2009年底，蔡尚君再赴贵州选景，山路蜿蜒曲折，要坐四五个小时的车，绕过深山悬崖才能抵达，一路上蔡尚君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凶手要为一辆摩托车杀人没有摩托车，你根本走不出这座大山。
2010年4月，《人山人海》在贵州正式开机。起初剧组屡屡被围观，怎么组织、疏散都不成。蔡尚君索性稍事停歇，和当地人聊天打趣，等人们习以为常之后再拍。有时他故意派一名副导演在小卖部门口和当地人打牌，吸引围观人群的注意力，再架起摄像机默默拍摄，某些镜头效果颇似偷拍。
《人山人海》定位“公路复仇片”，剧组需要跨越贵州、重庆、内蒙、山西等多个省份，但影片总投资只有600万，来自蔡尚君第一部电影《红色康拜因》的香港投资人。蔡尚君说，“《红色康拜因》亏了点钱，我很感谢投资人，也希望对他能有个交待”。
《人山人海》拍摄节奏很快，刨除转场，真正拍摄只有30来天。为省钱，蔡尚君每转战一个地方，就换一拔工作人员，司机、剧务都在当地重新找，为的是少花点交通食宿费。他还同时调用三支美工小组在不同的地方搭景，一处拍完了立刻到下一处开工，一点不浪费时间。最后别人看到片子结尾的工作人员名单，还诧异：这么小的剧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手？
男主角挑对了人，是蔡尚君和“两顾”的一大安慰。写剧本时，三人脑子里设想的“老铁”就是陈建斌。2009年底看景的时候，蔡尚君联系陈建斌，他看完剧本很快回复，有兴趣。不过陈建斌很谨慎，之后考虑再三，找到感觉了才真正答应。进组后，经验丰富的陈建斌还提供了不少建议。原定结尾是矿工罢工，炸掉煤矿，陈建斌认为这太理想主义。最后蔡尚君采纳建议，将结尾改成“老铁”故意打残一个年轻男孩，然后引爆矿井，所有人同归于尽，只剩下那个迷茫的男孩，留给人间一丝希望。
2010年5月初，《人山人海》正式杀青。蔡尚君留了个遗憾：剧本中，“老铁”被拘、随后被敲诈，有人告诉他，吞刀片就能被放走，“老铁”吞了一半实在受不了，含着血把刀片吐出来，认 交了一笔“赎身钱”。拍这场戏时，美工和道具无论如何做不出假刀片，只能把真刀片磨钝了，拿给陈建斌吞。蔡尚君亲自把刀片放嘴里保证没事，陈建斌反问：“演戏投入的时候，心里根本想不起嘴里有刀片，如果割伤了，后面的戏怎么办？”僵持半小时，蔡尚君终于放弃了。
【出征】 登机前四小时才搞定拷贝
片子拍完，蔡尚君做了一轮粗剪。按程序，《人山人海》要想在国内上映，必须先通过审查，虽然蔡尚君已经就其中关于警察和案件的细节咨询过专业人士，但考虑到影片的煤矿故事背景和“同归于尽”式的结尾，他和“两顾”隐约预感，片子不容易过审。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将来拍不成电影，就回头去做话剧。也有人建议他参加国际电影节，但片子第一版剪完已是去年9月份，无论去哪里都来不及，只好搁置下来。
今年3月，威尼斯电影节开始来国内选片，蔡尚君对此一窍不通，没有主动投稿。有圈中朋友推荐了《人山人海》，威尼斯电影节主席马克·穆勒找到他，要看片。蔡尚君懵了，成片没做完，调光、配乐都没有，他只得带着马克·穆勒到办公室看了粗剪的样片。办公室唯一一台投影机很老旧，播放不清楚，窗帘又四处漏光，蔡尚君只得举着一块木板站在马克·穆勒背后挡住强光。结果，马克·穆勒看得还挺高兴，也没说什么，告辞了。
7月下旬，电影节正式通知，《人山人海》成为惊喜电影，留给蔡尚君一个半月的时间来做后期，但是消息不能走漏，为此紧跟其后的多伦多电影节也为它“开道”，所有的宣传资料和场刊都不出现《人山人海》的资料，直到影片去多伦多放映的时候，再临时贴上文字说明。
蔡尚君开始在798艺术区的一家工作室做后期。当时还有一部9月份上映的国产大片也在这家工作室做后期，对方出手阔绰，工作室把所有时间都给了这部大片，顾不上《人山人海》，做了一部分还频频出问题，好脾气的蔡尚君罕见地发了脾气，对方看他实在“可怜”，独自一人背着包来回奔波，连个助理都没有，终于同意帮他搞定。
出征威尼斯前几天，蔡尚君在MOMA百老汇电影中心调试数字拷贝，各种状况百出，他在临行的前一天还在小放映室里焦头烂额地奋战，第二天凌晨3点收工，来不及睡觉，7点就抱着两大块硬盘坐上了去威尼斯的飞机。
【获奖】 颁奖典礼，被朋友涮了
来到威尼斯，《人山人海》以“惊喜电影”身份亮相，第一次放映遭遇字幕问题，有媒体猜测是因为程序的问题，蔡尚君笑笑：“这是阴谋论”。第二次放映开场没多久，观众开始哗啦啦地往外走，蔡尚君心想，电影这么难看吗？直到有人喊起来，他才知道原来是灯着火了，1400人的场子乱成一团，蔡尚君心里倒很淡定：“这种事儿我在做后期时天天遇到，早就不吝了”。
颁奖当天，有朋友提前知道了结果，故意揶揄他：“给你弄了两张入场券，好不容易来一趟，去看看吧，别因为没得奖就不去，显得你小家子气”。
来威尼斯之前，蔡尚君也想过“万一要是运气好，能得个奖回来呢”，于是往箱子里塞了一套中式正装备用。当天他穿着这身衣服进场后，发现自己被安排在前排、靠近通道的座位上，心里有了点儿谱怕是要得奖了，他猜，最多是个“评委会大奖”之类的鼓励奖吧！
最终，主席台上念出他的名字最佳导演“银熊奖”，听不懂意大利语的蔡尚君懵懂地站起来，那个爱开玩笑的朋友再度揶揄他：“一会上台少说点儿，没翻译”。结果，蔡尚君至今有点后悔，没在台上多说两句，把和他一起奋斗过的哥们儿都感谢一轮。
从台上下来，奖杯还没捂热，蔡尚君已被来自法国、希腊、瑞士的七八家发行公司包围。开的价钱不错，虽然最后还没敲定，但蔡尚君估计，应该不会赔，终于能给投资人一个交待了。
9月20日，蔡尚君回到北京，他没有“载誉归来”的劲头，先陪爸妈吃饭，睡了个好觉，一切平淡如初。他和顾铮讲好，等另一个编剧顾小白从长沙回来，一同喝酒去。主要是，往后日子还长，他和“两顾”得商量着再拿出个作品来，哪怕再焦虑困顿，也值了。
采写/本报记者 牛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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