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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专访侯孝贤:“创作本来就是有限制”

  “什么叫妥协?因为你在这个路上就是这样,你做这些事情,拍这些电影,像你人的一部分,他是不可能有任何折扣,这种折扣的意思是现实面,你是在现实面找到一个角度和方向。”

在香港浸会大学电影电视系主办的“侯孝贤导演大师班”上
侯孝贤在香港浸会大学电影电视系主办的“侯孝贤导演大师班”上

  朱天文、阿城与编剧

  南方周末:我看到一个说法,说朱天文是你的御用监制,也有人开玩笑说,你是朱天文的御用导演。

  侯孝贤:这是阿城说的。

  南方周末:上次采访朱天文的时候,说到与你的合作,她说更多的是承担一个秘书的工作,把你的想法记录下来。这个合作怎么来进行?我觉得更多的应该是互相激发。

  侯孝贤:合作基本上是,要拍什么我会想,我想的源头或者是从一个人,某一个事,通常是人跟事都有。年轻的时候比较快,有些东西是很快就决定要做了。然后我会把这个想法讨论,讨论不是一次,有时候蛮频繁的。但是主要是我要落实怎么想这个事情,比如我自己已经有想法,一直在整理,整理中间会跟她通电话,或者跟她聊,聊到我现在整理的状态,她就会说,可能这样子,你这个是很棒。她有时候不是直接讨论内容,而是讨论人物,延伸出去的,由这个人物延伸出去其他相关的方面。

  我们完全是用举例式的,比如说,聂隐娘十岁的时候,为什么会被道姑选上?我会说大江健三郎的小说里面写到,有一次山洪暴发,有一个屋顶漂在河面上,屋顶上面站了一个小女孩,抓住屋顶延伸出来的木头,很镇定地站着,沿着洪水而下。类似这种冷静跟沉稳,有时候是会被选择的一个必要条件。拍《咖啡时光》去看景,我喜欢坐在轻轨列车第一节,可以看到驾驶室,可以看到正面。有一次车进站,月台其实有个界限,这边是黄线,很窄的一个地方,就几乎在这个黄线上面,一个小女孩,小学一年级,背一个包,迎面大步走来,完全无视于车的到来,车当然不会撞到她,我知道她有这种经验跟惯性,但是你看到她的一种姿态,毕竟是一个小孩子,才六七岁,一种感觉很奇特。

  南方周末:这种经验都会用到?

  侯孝贤:我们讨论都是这样,我会举这个例,她会举那个例,或者举到我们对某个熟悉或者认识的人,有时候提到我们看过的小说,张爱玲写的某某人物,这种讨论基本上就是很具体,很具相的,讨论完,继续写,然后又会讨论,再继续写。

  南方周末:朱天文说你的剧本经常写在你女儿的作业本上。现在孩子都大了,应该不会再用了。

  侯孝贤:(笑)还是会,我买6块钱一本,便宜。我有时候写得很乱,我会圈,第一、第二段到哪里,第三,这样分场,然后她就会根据这个用文字进行整理。

  南方周末:朱天文说你到现场之后,这个本子事实上是不用的,只是给演员一个交代的东西。

  侯孝贤:给演员和工作人员沟通,你不能一直说,给他们看,会很清楚,然后通常导演组、制片组都会讨论一下,他们会准备什么,会做出表来。跟摄影师也在看景的时候会直接讲,直接讨论,通常我在拍戏现场很清楚要拍什么,对我来讲并不是文字,我把它大概描述出来,描述出来有时候会有简单的口语,类似对白夹杂在里面,我在现场直接面对演员的状态,然后看我怎么安排,演员也知道一些重点,我是完全看现场的情境,现场的空间怎么去引导演员,怎么让他们进入,他们该注意的是什么。然后我们光打好,他们就进来,就拍。

  南方周末:朱天文去拍摄现场吗?

  侯孝贤:以前还有,后来几乎没有。

  南方周末:大陆的编剧就没有这么幸运,导演会把他们抓过来现场:这里要改,你现在给我改!

  侯孝贤:不可能。从来没做过。而且我通常也不改,我现场口头改,要是改的话,这个改基本上是你脑子在怎么安排,换一个形式,因为我不喜欢用这种所谓的戏剧性的对白,我还是用正常人生活上的语言,除非我有一个特别要交代的,这里面要提到。

  南方周末:朱天文说,经常在一个咖啡馆里一起讨论剧本。那里人声鼎沸,是不是一定要那个氛围?

  侯孝贤:25℃(按:咖啡馆名称)。也不是,其实我以前在茶馆是在一楼,地下室更多人,一楼有时候旁边也会有人,对我来说,我喜欢看到有人活动,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声音很吵,除非我精神很差的时候会干扰,通常不会,你在想、在看的时候,有一阵子集中感觉是无声的,不会受他们干扰。而且它有一个状态,就是礼拜六人特别多,平常差不多11点开门,下午也没什么人,要到四五点以后有一些人,差不多到六七点又少了,有些人在那边也用餐的,除了礼拜六蛮多人,有时候礼拜五很多人,其他都还好。

  现在那边,去的人都是蛮时髦的,有的是做广告的,对我来说一点影响都没有,大家都认识。

  南方周末:朱天文对阿城的评价非常高。他究竟高在什么地方?

  侯孝贤:其实阿城以文字书写来讲,早期出了“三王”,在那个时代非常地突出,非常地醒目。后来他几乎没有再写,就到洛杉矶。在洛杉矶写的很多东西存在电脑里,后来电脑坏了,就不见了,慢慢他也不写了。我跟他聊,他阅历博杂,非常有得聊,有他的见解,我感觉非常有道理,很有意思。

  南方周末:阿城对拍戏有直接的帮助吗?还是仅仅是一个很有观赏性的朋友?

  侯孝贤:我们跟他聊,并不是直接地聊电影,《海上花》因为是改编剧,对白直接摘下来就好。阿城会带我们去辨识古董家具,包括使用的器具,我们买了一大堆古董家具,全部运回台北,然后搭景,基本参考石库门,我们搭得大一点,其他细节会问他,以前人的状态是什么样。比如这次拍《聂隐娘》,我看唐朝的所谓磨镜少年,帮人家磨镜子的,是用淬镜,通常是用火。那我就问他,火淬铜镜是怎么磨?他说不是,是淬锌,他说这种镜子通常锌有时候会掉,剥落,锌会亮,然后有时候会凹凸,他就把它磨得很平,用锌镀,不是镀,上一层锌的意思,上一层锌基本上变成不锈钢。我们很多外面的贴的,不锈钢的,现在都已经到那个钢片了,很薄,那是锌钢合金,所以我一听,就明白大概是怎么做。

  南方周末:我知道阿城很能侃,而且见多识广,但是他的万宝全书也会有缺一只角的时候,会不会被你问倒?

  侯孝贤:还好。我们都会聊一个方向。比如我说,我跟他问到唐代的官制,我说藩镇这里面的结构,我知道有行政和军,你到底宠谁不一定的,谁跟你最亲也不一定,这个东西你可以考。他不是被问倒,而是他可能也没办法一时三刻说得很清楚。

  南方周末:阿城的角色很像历史顾问。

  侯孝贤:但是有时候历史顾问对生活细节到底是什么也不是很清楚。生活细节有时候是触类旁通出来的,或者是古文里面有提到。所以基本上早期的这种比较偏远乡下的生活习俗大概会知道。比如说那个电影里面,一个人要来行刺,用玉围住脖子,所以一刀没成,被玉挡到了。台湾的原住民在仿造以前的器皿的时候,有一样是用骨头,一片一片,打洞,用绳子串起来,围着脖子,穿在里面薄薄的,他们要出去的时候,这块是必要的。唐朝跟以前原住民一样的,动不动就砍人头,因为这是确切的凭证。别人砍,这个就可以防。想象我们可以再造的,而且我也不忌讳说我们的想象是错误的,因为我们有我们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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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D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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