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的编剧桑弧曾经这样称赞《假凤虚凰》的导演佐临:“黄佐临同志是我所敬佩的喜剧专家,他对喜剧有很多精辟的见解。早在四十多年前,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把他所主张的关于喜剧的三字诀告诉我,这三个字就是‘懂、动、松’。所谓‘懂’,就是要通俗易懂。我认为把懂字列为三字诀之首是很重要的。特别是电影,流程很快,不像读小说那样可以反复阅读,仔细品味,因此电影更要做到通俗易懂。我想,通俗决不等于庸俗。所谓‘动’,就是一个戏总得有几处令人感动或打动人心的地方。尽管是喜剧,也得有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所谓‘松’,就是要让观众看了之后感到轻松愉快,也就是富有娱乐性。”(16)见桑弧《〈邮缘〉的创作意图和拍摄实践》,载《电影通讯》1984年4期。
桑弧本人对喜剧电影创作一直情由独衷。他最初写的三个剧本《灵与肉》、《洞房花烛夜》和《人约黄昏后》(均由桑弧的恩师朱石麟先后搬上影幕,属由陆洁、吴邦藩、朱石麟主持的大成公司出品),其中《人约黄昏后》就是一部喜剧。他在谈到自己的喜剧电影创作生涯时说过:“我从青年时期起,就爱看喜剧片。卓别林、罗克、劳莱、哈台、裴斯开登都是我十分欣赏的‘笑匠’。”至于喜剧大师卓别林更是他心中的偶像,因为卓别林的喜剧除开滑稽、噱头都要高人一筹之外,还能“使人笑过之后,感到一阵苍凉,或者启迪人思考些什么。”(17)《电影通讯》1987年4、5期,第65页。到了晚年以后,他除了主张把喜剧的界限定得宽一些之外,甚至还理直气壮的认为对于喜剧电影来说,笑本身就是目的。“我过去曾经主张,笑仅仅是手段,现在我则认为,笑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喜剧不能引人发笑,就丧失了最重要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把笑当作喜剧的目的是无可厚非的。”(18) 见桑弧《喜剧电影创作漫谈》,转引自桑弧《回顾我的从影道路》,载《上海电影史料》第四辑,第137页。
谈及桑弧这一时期的喜剧电影创作的成就及其特点,不能不谈到张爱玲。在出走香港之前,张爱玲在电影方面只跟桑弧合作过;而作为导演的桑弧之所以选择张爱玲作为编剧,恐怕也是出于文化心理结构和价值取向以及艺术趣味的接近乃至一致。当时与桑弧同时被任命为副厂长的龚之方负责《不了情》、《假凤虚凰》等片的宣传工作。他与张爱玲也很熟悉,曾热心的为两人撮合婚姻,但未果。“张爱玲在离沪之前,独自住在黄河路卡尔登公寓(今改长江公寓),夏衍曾要龚之方去劝她留下来。龚去劝说她时,经文华影业公司老板吴性裁等人的嘱托,还想为她与桑弧撮合亲事。一次桑弧请我到他家里吃饭,张爱玲也来了,两人关系是很好的。张如能不走,又有所归宿,岂非两全的美事。可是张听劝之后,面对龚之方默然良久,最后说了一句:‘恐怕这两件事都不大可能了。”(19)见魏绍昌《夏衍同志二三事》,载《新文学史料》1996年1期。)前面已经说过,桑弧对好莱坞类型电影作过比较深入的研究;同样,作为编剧的张爱玲对好莱坞类型电影也不陌生,而且由于太清楚中国观众对传奇的欲望。两人合作的《太太万岁》显然借鉴了30年代美国好莱坞的爱情“谐闹喜剧”(screwdall comedy)类型的模式和套路,同时又按照中国观众的口味加以改造而创造出了温情的风俗爱情喜剧模式。
法国电影评论家扬·托平认为《太太万岁》“是一部相当出色的风俗喜剧”,但“没有一点是中国所特有的,但是,描写一对年轻夫妇在金钱和家庭问题,当然还有夫妇关系中的酸甜苦辣时,却是进行了异常辛辣的讽刺。对演员的杰出指导,以及出人意外的刘别谦式的省略法(做家务的场面转换成两张电影票),都使人感到,由于一个‘淘金女郎’的出现而受到威胁的夫妇关系,是特别真实可信的。”(20)引自中国电影资料馆编《海外评论家眼中的中国电影》,第50页。
《太太万岁》的故事很平淡,宛如随便一个家庭随便一段波澜不惊的插曲。描写滚滚红尘中的芸芸众生,描写那些整日陷入生存俗事的芸芸众生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正是张爱玲的别人难以比拟的长处。影片着力塑造的女主人公陈思珍,张爱玲认为“她的气息是我们最熟悉的,如同楼下人家炊烟的气味,淡淡的、午梦一般的,微微有一点窒息”,“她的事迹平淡得像木头的心里的涟漪的花纹”,她煞费苦心地“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家庭里周旋着,处处委屈自己,顾全大局”。作为太太,她要为嫌工钱少的女佣偷偷补贴自己的私房钱;为了丈夫的各种应酬学会打牌;为了丈夫办公司不惜说谎而从吝啬的爸爸那里借钱;还要为弟弟、小姑的爱情牵线、遮掩等等。而在这些行为中,她几乎没有了‘自我’,连自己喜爱的交响乐也没时间听了。“一个天才的女人忽然结了婚,”变成了“太太”,“生活情形有一种不幸的趋势,使人变得狭窄、小气、庸俗”。更有甚者,她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不停地撒谎,无论是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作为一个太太的应有的体面和尊严荡然无存。这到底是“太太悲哀”呢还是“太太万岁”? 显然,如果专写太太的悲哀,那就完全不是喜剧了。既然是写“太太万岁”,编导便按照“疯癫喜剧”的路数塑造陈思珍的性格,并围绕她的性格设置其它人物关系和性格,尤其是通过陈思珍不断的撒谎造成种种冲突和误会:婆婆与媳妇、女婿与岳父、丈夫与妻子、小姑子与小舅子,甚至佣人也跟着瞎掺和凑热闹。正是这些冲突和误会串联起一个个喜剧情境并产生喜剧效果,整部影片的情节发展犹如一个连环套,一环扣一环,节奏紧凑有序而又充满张力,从而产生了独特的喜剧效果。如“菠萝蜜事件”和“飞机事件”就串联起了不少笑料和噱头,表现了陈思珍撒谎被当场揭穿的无地自容和难言的苦衷。这种场面和情节在喜剧片中是最难处理的,分寸感把握不好就会失去应有的喜剧氛围和效果。影片细节的运用更是独巨匠心,一枚小小的别针不断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和变化,同时又入木三分的展现着陈思珍复杂和微妙的内心世界 。就如三十年代好莱坞“疯癫喜剧”的经典影片 《一夜风流》中的那条挂在工业大亨的女儿和小小新闻记者之间的毛毯一样, 《太太万岁》中别针的运用也超越了普通的道具而获得了举重如轻的艺术效果。而女主人公陈思珍的性格也在这种不断误会、冲突以及由这种误会和冲突所造成的情节的大起大落中有层次地被刻画了出来,一步步赢得观众的同情和怜悯,以至于“一把辛酸一把眼泪”并对影片创作者“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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