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03年,林兆华替北京人艺导演了由金海曙改编的《赵氏孤儿》。这一回,所谓大片式的大投入、大制作,加上濮存昕、徐帆、何冰等明星的号召力,票房一路飘红。由《读书》杂志所主办的座谈会,也有不少学者、专家、小说家热情参加。但众人的关注点几乎全都盯住孤儿不报大仇的结尾上,以至于林兆华在座谈会上不无感叹地说:“你们为什么只围绕着孤儿复不复仇上打转,我的戏有艺术的部分啊!”⑩
在《赵氏孤儿》中,林兆华的艺术探索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以全景式的舞台图像与流动不息的舞台调度,表现历史的危疑,天意的无所不在,其实是权势者妄顾苍生的残酷与暴烈;表现生存与灭绝的奇诡,不动声色的政治其实比流血的战争更隐藏杀机。二、探索一种时刻保留扮演者身份的代入而非同化的表演方式。
演出者拆去了所有的侧幕和边沿幕,用四、五万块红砖从舞台深处直铺到台口、乐池。除两个小个儿的砖堆偶尔作为支点外,全剧就在这样一个疏可走马的粗砺、空旷的舞台上演出。演员在没有任何具体布景和道具的空荡荡的舞台上行走,显得特别矮小/渺小。人们(观众)远远地审视他们在历史/舞台上匆匆来去,像流星一样,留下一道印痕,旋即消逝得无影无踪。不是个别人(个别角色)的鲜明个性,而是许多人(许多角色)受欲望驱使的行动,才构成川流不息、连缀无穷的历史画面。林兆华喜欢远距离地观察历史,也希望观众远距离地观看演出。只有从具体而微的历史事件中抽身出来,冷静地凝视,你才能楔入历史的晦暗处,洞察苛酷不仁的历史运作的底蕴。
不少专家、学者的意见,包括戏剧网络的讨论,都过分纠缠于长大成人的孤儿拒不认账大仇不报的死结,仿佛一出戏的创新意义取决于几句台词或所谓的思想内容。且不说给生活在古代的人物施行换头术,让其拥有现代意识是否就叫“创新”。虽然赵氏孤儿不报大仇,的确让所有人物托孤救孤的忠烈义举全部落空,但人们忽略了更重要的一笔:晋灵公在了解了赵氏孤儿的真正身世之后,喜收孤儿进宫,成为日后政治布局的一颗棋子,一如先王留下屠岸贾以制衡赵盾一般。
紧接着,在程婴与屠岸贾的面面相觑中,大雨如注。王权、天意、命运无所不在,一切人力、心机,尽付东流。林兆华略去了所有的血腥场面,不像国家话剧院田沁鑫版的《赵氏孤儿》,舞台上有那么多的“人头”,那么多的血污(红绸带)、那么多的红光。他的杀人,是被杀者/演员的一个转身即告完成。“自杀”是幕外的一声吆喝,角色/演员旋即恢复扮演者的身份在演出节奏中缓缓穿场而过。林兆华以优美的自创程式,表现政治生活中的杀机四伏,杀人不见血。你已很难从中剥离出什么是形式,什么是内容。这便是他的舞台形态,也是他的历史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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