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史诗》之出现,有深刻的必然性。在对精神内涵的拓展上,磊磊又突破了他在“手”系列中还隐约可见的中国隐喻,这里的“人”是真正普世的人。那一张张肖像,从西藏女人到英国农民,从9,11纽约世贸中心的死者到中国四川彝族姑娘,从诺贝尔奖得主到伦敦街头的老乞丐……如此不同又如此相同:每个人都是一个普通人;但每个普通人都有一个绝不普通的内心;那组成了一部部波澜壮阔的史诗。那些脸,犹如时间之手的一尊尊雕刻,既罩着命运的阴影又透出生命的光辉。仔细看去,每幅肖像下,又能读到一行文字,那是被画者的话,磊磊让它们静静“浮现”在背景中。于是,我们直接听到了一个个鬼魂似的语音,老乞丐说:“你必须向所有人乞讨”;西藏女人说:“我这辈子就做一件事,求佛把我变成男人”;英国家庭主妇说:“尽我所能保持所有事物的平衡”;中国作家说:“内心是唯一的方向,我要走到自己的极端”……石头也又一次开口了。我们再次见到,嵌有天然白色字母的黑卵石拼出“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大自然中最能与时间抗衡的石头,一经人手的触摸,也加入了我们的世界,揭示出普通人生内包含的沉甸甸的史诗内核!
在看惯了——看腻了各种以“新”作招摇的艺术时装秀之后,我们都已学会了:别上当,先等等,看是否用不了多久,“新”的表皮下又会露出“空洞之旧”?但《史诗》经得起检验,它的形式之“新”,完全建立在内涵深度的支持上,因而有真正的“必要性”。换句话说,它采取独创的形式,是因为古今中外没有一种现成的“定式”或“套式”,能被用来表达“这个”自己的感觉——它不得不“新”!这种原创性,体现在它既综合、又超越各种艺术的能力上。仔细阅读《史诗》,至少可见以下这些层次:
它是观念艺术——整件作品中,浸透了对政治处境、社会现实、民族异同、文化比较的思考:包括历史,一个统称的“历史”和每个活生生的却又常常是隐身的个人的关系;包括艺术史,什么是“现在的”艺术?什么是“过去的”艺术?艺术之内有没有“进化”可言?由此,它已突破了一般社会学的层次,进入了对时间和空间(存在之本质)的思考:肉和纸的“速朽”与石头的“不朽”间,究竟有没有区别?有,区别在哪里?没有,它如何达成?等等。
它也是装置艺术——作品完全建立在对整体空间结构的设计上。根据场地环绕悬挂的肖像画,围着中央“点题”的石块组合。幽暗的室内,灯光和专门作曲的音乐配合,每分钟聚焦于一个人(一画),那一瞬,我们几乎能看到和听到他们的内心世界!最后,灯光通明、音响大震,人们的关注点集中到石头上,那“无人之人”宣叙着“无辞之辞”!
它当然又是绘画艺术——每幅肖像,在专业者仔细审视下,都是对源远流长的中国文人画的创造性继承。这里有东晋顾恺之的“传神”;有南朝宗炳的“以画悟道”;有宋代苏、米、黄倡导的“文人画”;有徐悲鸿的“素描为一切绘画之基础”,磊磊的立意、构图、运笔,就是在技法上也经得起最严格的检验。此一举至关重要,它重建的是艺术的信用,建立在艺术家的手艺上!与此反衬的,是艺术展上观众们的讥讽:“这就叫艺术呀,我也能行!”一句话已经判别了一个赝品!
它也可以拥有行为艺术、多媒体艺术等等名称——画家自己和被画者们,都在同一个“行为”创作过程中。一个个地找,一个个地画,一个个地采访,都是一种扎扎实实的“形式”,远比当今大多哗众取宠的“行为艺术”有份量得多!“多媒体”则体现在音乐作品的有机组合与因特网的参与上。《史诗》的空间,通过网络延伸到无限大,使每个接触到它的人、每个被自己的一生其实是“一部史诗”所点醒和震撼的人、每个由此开始重新思考自己人生定位的人,都被包括进来,成为这件作品的一部分。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包容、敞开、交织、重组各种艺术语言,直到建立起惟一的语言:它自己的艺术!
什么是“东方”?什么是“西方”?什么是“传统”的?什么是“现代”的?这些看似复杂纠缠的问题,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其实又根本不是问题。哪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在文化上是“单一的”?我们从来在组合。更开阔的视野,意味着更强有力的组合。《史诗》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案例,让我们分析,是什么样的“人生”思考,在对表达提出要求?又是什么样的艺术形式,令作品辐射出的能量,远超出艺术家构思的预设、甚至一切抽象的定义?正如曲磊磊在某处说过的:“集半生之悟,把概念放在一边……生还之路,是把握心里那个真正的自己。”这就是中国古人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现代版吧。当代艺术的泥沙俱下、众说纷纭,不是在否定应当有一种艺术判断标准,恰恰相反,是在肯定对那个标准探求之必须!在一切已信息化的二十一世纪,那个标准不能龟缩、依托于某种土特产式的文化特性(CULTURE-IDENTITY),画地为牢无异于自欺欺人。另一方面,又必须警惕“异国情调”的廉价诱惑,在“政治正确”的庸俗——甚至“官方”——口号下,把对标准的放弃当作了对它的建立。其实,好的艺术中,从精神到语言的“个性”从来触目。其内涵和形式间的“必要性”,使它们永远呈现出一种朴素单纯(注意:不是简单!)。就像考试中遮去考生的名字,只根据考卷判分,让作品本身那些“不可替代”的因素说话,比众多政治的、学术的“理论”都可靠。因为潮流会改变、时装要脱下,历史千变万化,“人”面对的,还是赤裸裸的自身。艺术的同心圆,依然围绕着我们对自己的追问这个圆心。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史诗》就是一个同心圆。文化的、历史的、国际的、本地的、一代人特有的、某个人个别的因素,渗透、汇合成曲磊磊手中的丰富血脉,又通过他一次性显形。这也是一个人。众多人中的一个。他轻轻放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艺术家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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