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戈:您说您不看春节晚会,请问这是为什么?
平天下:不看春节晚会,理由和不跳猴皮筋一样;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情仇爱恨,只是因为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人生短促,稍纵即逝,又不能活第二回;死后的世界或黑暗或光明,总之深不可测,保险一点想,多半不会有孔子、老子、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也不会有李杜苏辛(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和莫扎特、贝多芬,因此之故,我们要是不把宝贵无比的几十年生命用来学习和鉴赏这个世界上第一流的文化精品,岂不是枉活一世?这些精品,所谓“经典”之作,是从“人”这种奇异动物在一百数十万年的生存历史当中创作出的无数作品里,经过“时间”的无情筛选过滤,精中取精,拣选出的最最杰出的精华部分,其中每一部的价值,都抵得上几十、几百部非经典作品。一位最权威的老师(我指的是“时间”),千挑万选,把它们编好目录,仔细收藏在图书馆、博物馆、书店、学校里,好好摆在那里等着你去亲近和接纳它们,你只要会读书识字,再把头脑里面的一只开关一拨,多少费一点力气、花上一定的时间,人人都可以把它们据为已有,而且一点都不会减少别人同样的占有机会——多好的好事啊,不干这个,岂不是大大的傻瓜?
我们头脑里的这只“开关”,就是价值观——判别轻重、好坏、对错、善恶、美丑的标准。有一种民粹文化观,所谓“文化相对主义”,说什么世上没有固定的、普适性的标准,只有因人、因时、因地而异的标准,每个“只相信自己”的人自订的标准,凡我觉得好的,就是好的。这纯粹是胡扯淡。绝对的固定标准、普适性标准当然没有,因为“绝对”之物只属于彼岸世界,不属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现实世界;但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永远都会有相对固定的普适性标准。每个人自定标准就是没有标准,没有标准就是没有价值观,没有价值观就没有行为的理由和意义,人的世界就成了浆糊世界,这怎么可能!有两种人,文化激进主义分子和专门制造大众商品文化垃圾的商人,他们结成一个民粹和市场的强力联盟,打着伪“平等”和伪“民主”的旗号,想把浆糊世界和糊涂人生观硬塞给我们,我们最好还是对他们说一声“不”!俗的就是俗的,你有俗的自由,但强词夺理的伪装应当剥去。
请允许我引用一部伟大经典中的几句话: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进窄门”的意思,是说你要选难走的费力的路,因为最甜美的果实常结在最高处的枝头。不是说都去登珠穆朗玛峰,但一定不要进宽的门、行平坦的大路,走那条路会让你意志薄弱、机能衰退,让你只得到一个苍白空洞、黝暗无光的人生。信奉廉价哲学——如爱因斯坦所反对的,“只是挑选木板最薄处钻上几个洞”——你必将得到一个廉价的生命。研读经典是费力的,这恰是拣选它们的第二条理由。
第三条理由是,受教育(包括自我教育)有一种奇妙的放大效应,它能把你的努力所得到的成果放大几倍、几十倍。好的教育给你拣选的眼光和锐利的工具,“眼光”用来定目标,“工具”用来以最小的成本得到最大最好的收获。你要是不知道拣选哪些东西为好,那你可以看看受过好教育的人如何选择——当然了,这是按统计概率而言,不是说每个受过好教育的人都值得仿效。但什么叫作“受好的教育”?对不起,我只能进入循环论证了:好的教育,首先就是精研经典。反过来说,不读经典,只是给学生硬灌三流以下教师胡拼乱凑的垃圾教材,这样的教育一定是坏的教育。
徐戈:有评论者声称,春节晚会这样的东西在中国传统节日影响几亿人的日常生活,真是一个莫大的悲哀,您怎样看?
平天下:悲哀?我看不出悲哀在何处。自有电视以来,凡是引动“几亿人”狂热的东西,多半都和“春节晚会”之类相去不远,这能叫“悲哀”吗?总不能把“几亿人”连同电视一起毙掉。
细想想,“悲哀”也是有的,那是觉得悲哀的少数人的悲哀,不是那几亿人的悲哀——是少数反市场的左翼精英分子,硬要给电视和别的什么东西套上高不可攀的光环,寄予无限的期望,好像春节晚会必须是一种在除夕夜供每一个中国人快乐至死的无上妙品!谁规定来着?是你,还是我?是政府,还是“几亿人”?这是他们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谁规定每个中国人都该看春节晚会,而且必须high死了算?你不看不就完了?你不看,又没人割你一磅肉!这事简单之极。
也许这是只有中国这块奇妙土地上独有的一种“悲哀”——也许不是独有的,胡猜的话,我估计北朝鲜也有。怎么会有这样一种念头,在某一特殊时间或特殊场合(甚至可以扩大为在每一时候和每一场合),有一种东西是几亿人应当齐刷刷看之、乐之、称而赞之的?这能是一种什么莫名其妙的鬼东西?!八个样板戏也不能这么威风啊——那到底还有八个,不是一个,不是吗?
徐戈:春节联欢晚会从一个纯民间的晚会变成堂会,还有无挽救的可能?
平天下:又错了吧!——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跟你过不去。春节晚会从一开始就不是“民间”的。众所周知,我们的电视台不是民间的,所以,电视上播出的东西没有一样算得上是民间的,就如同我们根本没有NGO(非政府组织),是一样的道理。
政府有大把的钱,法律又没规定政府不能干“堂会”,纳税人也没意见,干嘛不能搞?顶多,凡不爱看的就不看,不看的人多了,广告没了,它自动就偃旗息鼓、寿终正寝了,“救”它何来?看的人多,广告多,它会好好活下去,用不着你我操心。
徐戈:枯燥无味的春节晚会,反映的是人们精神的贫瘠,究竟为什么还有人乐此不疲?
平天下:还是不对!你觉得春节晚会“枯燥无味”,别人不一定这么看。有人看,就一定因为它还值得看,不能说是“枯燥无味”——当然,前提是没有人硬按着你脖子非逼着你看不可。如今确实没有这回事了;所以,你看,就是你活该,别抱怨!要抱怨,就别看——前面说过,没人割你一磅肉,不枪毙,不判徒刑,也不开批斗会。我真的想不明白,一件让自己又抱怨、又后悔的事,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干,还要把责任都推给别人——导演、演员、电视台、政府……?再说—遍:你活该!是你自己,不是别人应该负这份责任!
至于说,看春节晚会的人就是“精神贫瘠”,我也不敢苟同。我自己不看,是因为我觉得干别的事更合算,可你不能说,不干最合算的事,就等同于“精神贫瘠”。好与坏,雅与俗,客观标准是有的,但这不等于说,不能有不按这标准做事的自由。“自由”的真义,一定得包括做庸俗事情的权利;你可以不赞成,可以规劝说服,但不能剥夺他的这一权利。这道理值得细说,下次再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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