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春节晚会和地下电影放在一起说，就像拿超市和专卖店说事。言下之意，春节晚会像超市，地下电影像专卖店，这样一想，也不是那回事。还有什么能像春节晚会那样更像专卖店呢？地下电影不是在目前反而有些像超市吗？

　　存而不论。

　　再找一个比喻。春节晚会有些像七十年代末的《人民文学》、《诗刊》，地下电影有些像当时的《今天》，《人民文学》、《诗刊》有人看，《今天》也有人捧。好像也不是那回事。

　　春节晚会我连续看过几年，地下电影也看过一些。看就看了，既不能说明我的欣赏品位，也不能证明我的文化立场。不是看春节晚会的人就无欣赏品位，也不是看地下电影的人就有文化立场。这些年来的许多事，不都有意无意地在凑热闹？因为我们并没有多大的艺术空间。住在十平方米的房子里——还是租来的，你能干什么？还不是饭盆尿盆脸盆骨盆挤作一团，头上有块屋顶已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知足长乐夜郎自大产生于恶劣的生存环境。春节晚会和地下电影在我看来都是知足长乐夜郎自大的表现。有什么好说的！

　　近几年，我一直很烦春节晚会，一年比一年空洞乏味，觉得为什么要硬撑着，是面子还是利益？后来偶然看到农民们还是喜欢春节晚会，根本不管高手高脚的指手划脚，才想到我们中国本质上是个农业社会，别把春节晚会当回事，春节晚会无非就是农闲时候的消遣，也就是瞎折腾，像鲁迅散文中写的那样，敲锣打鼓，装神弄鬼，黑无常白无常地瞎折腾一会。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越瞎折腾，越有收视率。现在的春节晚会想做得有文化，软硬兼施，面面俱到，无微不至，义正辞严，结果十三不靠。丢开了瞎折腾，农民们觉得深了，所谓的文化人又觉得浅了。如果真是瞎折腾，倒也能把所谓的文化人镇住，平日里他们都假正经惯了，看看瞎折腾，无疑开洋荤，架子放一边，都是小热昏。

　　瞎折腾应该是春节晚会的宗旨和主题。

　　地下电影也是如此。刚开始看到的几部地下电影，我为其中的瞎折腾感动。后来的地下电影——当然是我看过的几部——越来越有文化，越来越有野心，比陈凯歌更严肃，比张艺谋更花哨，只是没有陈凯歌的准拍号，没有张艺谋的钱。多少人打着地下的名号在徇私舞弊争名夺利，捷克鼹鼠，法国蜗牛，草原上的蚯蚓和城市里的蚂蚁。地下是发展中国家艺术家的一条终南捷径，于是统统伪装成捷克鼹鼠，不，捷克那里太穷了，于是统统伪装成法国蜗牛，自以为是地下，实质还不是人家厨房里的一道菜。我佩服的地下（包括电影、诗歌、绘画等等），不但在中国是地下，就是到了欧洲美洲，还是地下。地下不仅仅是意识形态，它是对人类的不买账——我对团体的逆反心理与其说是思想知识的产物，不如说是脾性使然。我生来如此，一生本能地讨厌思想上的苟合。果戈理的神秘思想、托尔斯泰的致用道德说教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反动新闻论是他们自造的可怜玩艺儿，久而久之没人会认真对待它们。

　　以上破折号后面的话是纳博科夫说的。地下是“脾性使然”，也是“生来如此”。纳博科夫还说过这样的话：

　　一件艺术作品对社会来讲没有什么重要性可言。它只对个人有着重要意义；对我来讲，只有单个的读者是重要的。我不为群体、社会、群众等等劳什子写作。虽然我不太在意“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因为这个口号的推动者如奥斯卡·王尔德和各类华而不实的诗人事实上都是道德说教者——但毫无疑问，使小说不朽的不是其社会重要意义，而是其艺术，只有其艺术。

　　“而是其艺术，只有其艺术”，是地下（包括电影、诗歌、绘画等等）的价值所在。

　　把春节晚会和地下电影放在一起说，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也不是那回事。春节晚会和地下电影毕竟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都需要瞎折腾。

　　瞎折腾是春节晚会和地下电影的第一推动力，今后他们如果还有瞎折腾的能力，就会继续有号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