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可可西里王，而不是可可西里游击队。”——陆川

　　自1985年后，由于国际市场对“软黄金”（藏羚羊毛）供不应求，导致了盗猎者对藏羚羊的疯狂猎杀。藏羚羊从原来的100万只，锐减到不足1万只……1993年当地政府组织了一支武装巡山队。影片《可可西里》讲述的就是这支巡山队的故事。

　　其实巡山队从一开始做的就是一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他们没有必要的资金，迫使他们为了救助伤员而卖掉收缴的皮子；没有可靠的交通工具，使他们在追捕盗猎者的路上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后援；他们甚至整整“一年都没有发工资”；他们没有编制，几乎全部是“志愿者”。他们曾经是教师、是牧民、是军人、是木材检察站的职工、是出租汽车司机。从世俗的角度上讲，巡山队员的工作不会给他们个人带来任何好处。不会升官，不会发财，不会致富，不会受奖，甚至不会有长久的爱情。他们把全部的人生献给了可可西里这茫茫无际的荒原！巡山，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切。不论是跳进寒冷刺骨的冰河，还是面对盗猎分子的枪口，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畏惧。他们之所以这样义无反顾地踏上巡山的道路，是因为他们坚信：他们所做的一切对可可西里，对青藏高原，对国家，乃至于对人类都是有益的；也许，他们还坚信：人是有来世的，此世所有的作为，“修”的其实都是来世幸福。因为，对藏传佛教来说：“死亡并非终点。它们都留下对来世的憧憬，赋予我们的生活神圣的意义”。①也许只有亲历巡山的人，才能真正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

　　但是，真正驱使他们放弃原来的工作，加入到巡山队这样一个危险行业中来的最终因素是什么？在一般的情节设计来说，设定这种动机的可能性（合理性）可以有这样的方式：第一，是出于一种宗教信仰，或是说出于一种“准宗教”的人生理想；第二，是出于一种保护国家利益和自然资源的社会责任；第三，出于一种共守的道德律令；第四，出于个人之间的情感、情义。尽管，导演在影片的叙事过程中并没有给予我们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巡山这种舍生忘死的特殊经历，毫无疑问，使巡山队员的人格得到了升华，而这种升华在开车、放牧、教书中是难以实现的。通过巡山，他们获得了一种在其它职业中无法获得的人的尊严。即使是像日泰队长那样尸横荒野，最后依然能够在天葬中完成他们一生的夙愿。这种以死亡来确认的精神升华是任何世俗的“职业”都无法比拟的。因为对他们来说，“死亡的来临并不是失败而是胜利，是生命中最尊贵和最光荣的时刻。”②当孤身一人驻守在山口的阿旺向远去的汽车挥手的时候，当刘栋用绳子拴着自己头发在荒原里日夜驰骋的时候，当日泰队长面对荷枪实弹的众多盗猎分子，毫无惧色地命令他们：“把枪交上，人跟我走”的时候，我们真正地感到这些“可可西里式的文化英雄”身上，具有一种不可摇撼的精神品格。他们虽然不是中国古代那种“披轻裘，持长剑，策烈马，唱狂歌”的豪侠义士，但是他们这种捐躯忘亲的精神、生死与共的情义，何尝不像是驰骋青藏高原的现代游侠？！

　　杀戮是《可可西里》冷色影调中最冷的部分。盗猎分子开枪射杀藏羚羊与开枪射杀巡山队长日泰，在外部动作上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开枪杀死动物（藏羚羊）与开枪杀害人（日泰）在心理节奏上也没有任何差异。这种处理方式的唯一的理由是：在影片的作者看来，这些杀戮成性的盗猎分子对生命已经毫不在意。盗猎者之所以能够在可可西里屡屡得手，不光是因为他们比普通人更凶残，更狡猾，更顽强，最重要的是在他们的内心世界是一个没有任何法度与自律的荒漠。人类的所有禁忌在那种荒芜、黑暗的地域中，已经荡然无存。他们是那种“以身殉利”的小人，相比之下，巡山队员则像是那些“以身殉名”的侠士。

　　在《可可西里》中，人的所有诡秘都集中在马占林这个人物身上（饰演马占林的群众演员是副导演从格尔木黑三角地区找来的，那里聚集着以盗猎、剥羊皮为生的人。一位法国人在看过样片后，误认为他是“中国的一线演员”）。盗猎分子来了，他与这些凶残的罪犯为伍，通过残杀藏羚羊牟取金钱；巡山队来了他束手就擒，跟着巡山队一起混吃混喝，再伺机逃跑；他能够奇迹般地走出风雪弥漫的山谷；在一般人根本看不到人迹的荒野上，他能够识别哪里是可以行走的道路。他们这些盗猎分子就像可可西里的“狼”。与狼不同的只是他们会把同伴的围脖拉下来给自己围上。

　　如果说，盗猎分子“遵循”的是“无法之法”。那么，巡山队遵循恪守的是“法外之法”。他们为了震慑盗猎分子、得到枪手逃跑的去向必须对他们实施暴力；他们为了救助同伴的生命，不得不卖掉收缴的皮子。所有的人类法律，在可可西里必须让位于“巡山的法律”。因为，在终极的精神上，巡山之法与人类之法是一致的。当然，有时人类的秩序必须让位于青藏高原的自然秩序。在这种超越法律禁忌的自然秩序面前，“人与动物没有本质的区别”。影片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冲突，这两个叙事主题经常不断轮流变奏。不论是巡山队员还是盗猎分子都难以抵御铺天盖地的风雪和肆虐的狂沙，都无法战胜可可西里变化莫测的天象。在亘古不变的自然秩序面前，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在不断陷落的沙流中他们无力拯救自己的生命；人的生命是脆弱的，他们与藏羚羊一样经受不住一颗子弹的射击；人的情感是柔弱的，即使巡山队员从事的是一种神圣的任务，他们的女朋友由于无法忍受孤寂冷清乃至担惊受怕的等待生活，也不得不离他们而去……而所有这些关于人的“弱项”的真切表述，最终不仅没有削弱影片的精神力量，反而使这部影片中所书写的“英雄本色”更加真实，也更加嵌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