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为什么要歌唱

　　在一个酒吧，我们正在看“盘古”乐队表演他的新作。对于摇滚(或者说对于音乐)，我肯定是个外行，但我却由衷地喜爱“盘古”。他们的歌仿佛是从地底喷出的烈焰，我从中听得到我想表达的东西，仿佛他们代替我喊了出来。

　　这时，我和妻子同时注意到一个卖花的小女孩。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我刚到广州时，面对一个童丐也曾这样恼羞成怒过。他们的存在令我尴尬，我有一千种理由给钱他们，也有一千种理由拒绝给他们钱。每当面对他们，我的喉咙里就有两千种截然相反的声音你争我吵地拥挤着要出来，我有头脑中就有两千个互相消解的命令迫不及待地要发出。面对他们，我要说什么，我要做什么，一切都变得可疑，我只有装着没看到他们，像小偷似地迅速地摆摆手，期待着他们的消失。

　　那个卖花的小女孩在嘈杂的酒吧中似乎感到孤独，或者无聊，我想是因为正在演唱的“盘古”乐队，她或许在想，这也是歌？连旋律都被鼓点吞吃了，像是在呐喊。或者这只是我这么猜想。有一个外国人冲着她招了招手，请她坐下来。她耸了耸肩，像个外国人一样，但她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她似乎与这里有点不谐调，不久她便走了。妻子告诉我，她走的时候笑了一下，是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容，带有一点儿不理解，觉得有些好玩的笑容。

　　卖花的小女孩，她路过这里，连同“盘古”的呐喊。这个事实令我有点儿不自在，原来我认为“盘古”与卖花的小女孩是有相通之处的。他们两方面到底谁出了问题？又或者-我想到了自己，我们的喋喋不休是毫无意义的，对于一个卖花的小女孩来说，最重要的是你去买她一枝花，这样她就可以回去向那个管着她们的大人交待，等到了年底，她可以拿着比家里人一年辛苦收获还要多的钱回家。“盘古”，你在询问“你有没有斗争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而我，我表达的所谓对弱者的同情又是多么廉价多么矫情。

　　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必须随时面对这种沉默的挑战。这个卖花的小女孩，她和两百多年前法国断头台上堆积的人头、五十多年前集中营在阳光下闪耀的赤条条的尸体、今年在民族与正义的名义下死去的阿族人和塞族人……以及所有向着赤裸的星辰奔跑的无辜的灵魂，来到喋喋不休着的人们的面前，沉默着，令人类所有振振有辞的舌头打结。

　　但我为什么还在这里说个没完，既然言语在苦难面前毫无力量？

　　一首歌结束了，新的一首又开始了。我大约听得出歌词，大意是一个孩子在深夜11点半才回家，他的母亲打了他一巴掌，“深夜里耳光很响，响得我直想……”歌者突然狂躁起来，下边的歌词我不想引用，它一定会引起诸位的反感，它的意思是对他那个被打的孩子的母亲的惩罚，这种惩罚十分极端，以致于我在听清这句歌词后，感到一种惊心的绝望。这种绝望，它令我感到“盘古”不再是火焰，而是干涸的流尽泪水的眼眶。当我面对一个卖花的小女孩，面对一个童丐，我不知道该如何再去面对大家都感到神圣的一些概念--比如，“母亲”。 苦难就在眼前，这个世界的耻辱就在眼前，我的言语对此毫无作用，我们平时所沾沾自喜的一些伟大的词语也毫无助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自己，因为我兀自毫无用处地在喋喋不休。

　　那天晚上，走在回家的路上，为了在一个卖花的小女孩面前“盘古”有没有理由唱歌，我和妻子争吵起来。我心虚着，却不得不辩解，妻子最终哭了。在她的哭泣面前，我又一次手足无措。

　　那个晚上很快过去了，在一个明亮的上午，我翻阅旧报，查找一些可供点评的娱乐新闻。娱记们正在为充满使命感地抨击明星笔耕不辍，明星们的道德水准有望在他们的帮助下得到提高。比如刘晓庆同志，她已经不再那么张狂了，变得谦虚谨慎。于是大家都有点儿完成使命的满足感。

　　时间回到“盘古”演唱的那个晚上，他们最后唱的是向张志新、李九莲等烈士致敬的一个作品，最后一句歌词是：“既然悲剧已经发生，就不要让它结束。”一种沉痛的绝望感像牙痛一样袭击了我，准确而结实。也许正是因为这，盘古要继续歌唱。钭江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