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成为慕尼黑剧院的驻场剧目,是因为那对丧子夫妇的遭遇有希腊古典悲剧的元素——人如何面对永远放不下去的痛苦,并在痛苦中活下去。 (赵立/图) |
来北京参加林兆华戏剧邀请展之前,德国慕尼黑室内剧院做过一番调查:婚恋、都市情感戏是中国话剧市场的常见品种。2011年12月初,他们决定:带一个同样题材的小戏来北京,或许比带一部皇皇巨著来更有意义。 《毒》是荷兰女作家洛特·维克曼斯近年的剧作。2009年,由比利时NT Gent剧团首演。2010年,因为导演约翰·西蒙斯被德国慕尼黑室内剧院聘为院长和导演,《毒》来到德国,并且迅速成为该剧院的驻场演出剧目,从2009年一直要演到2013或者2014年。
一对夫妇的独子十年前命丧车祸,妻子沉溺于悲伤,丈夫却认为,无论怎样悲伤,生活总要继续,沉溺痛苦不会带来任何改变。离婚十年之后,他们在儿子的墓园会面,因为据说有毒的化学物质侵蚀了墓地,需要给死者迁坟。两个人会怎样面对旧伤疤?悲伤和怨恨是否已经平复?即便曾经亲密如夫妻,人和人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温暖?
在中国,每年会有多少夫妇的独子死于车祸?或许只有新闻记者或长或短地写过他们的悲伤。《毒》却清楚地展示:一起非正常死亡所能激起的涟漪,是一则社会新闻远远不能穷尽的。
剧作家维克曼斯是用对话揭示心灵隐秘的高手。刚开始,观众面对的是一团迷雾,很难确定舞台上那对男女是什么关系,身处何处,要做什么事情,偶尔出现在他们对话中的那些人名又是谁,跟他们什么关系。直到对话陷入对十年前婚变和车祸的回忆,观众积累许久的迷惑消散,悲伤变得无比清晰。
不必亲尝丧子之痛,谁没有或深或浅地体会过生活的断裂?无论你怎样捶胸顿足、歇斯底里,却只能自己一人站在世界尽头,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维克曼斯没有让剧情冻结在愁云惨雾中。男女主人公激烈的争吵和针尖对麦芒的冷嘲热讽里,理解和宽谅竟也在潜行。正剧中包含丰富的人性调料,他和她的对话既能让人惨然一笑、泫然涕下,也能让人忍俊不禁。
维克曼斯几乎仅用对话展示出错综复杂的人性,这和约翰·西蒙斯的导演风格相得益彰。西蒙斯动用的舞台手段也极少。舞台正中阶梯状的几排座椅,两侧是衣架、饮水机,座椅后面有一个巨大的风扇,像鼓风机又像焚尸炉。观众席里坐了一位歌者,天籁般的歌声几次响起。西蒙斯希望观众能在歌声响起的时候,从剧情中抽身,用几分钟来发呆,或者想想自己。
充满韵律感的对白和干净精准的肢体语言是西蒙斯多年追求的舞台风格。这个荷兰农家子弟生于1946年,早年学习舞蹈,因为对语言的迷恋转行做戏剧的演员和导演。1985年,39岁的西蒙斯跟人合伙成立了“荷兰剧团”。以“荷兰”命名自己的剧团,可见他在不惑之年的职业期许:做国际级的导演。
头15年,荷兰剧团只在农村演出。虽然剧团成立两年之后就已经声名鹊起,在城市里也有大批戏迷,但这些戏迷只能追着剧团巡演的脚步,驱车到农村看戏。演出地点经常是谷场、乡村礼堂一类地方。开始,荷兰剧团的剧目大多为农村题材,积累了一定规模的观众之后,开始上演古希腊悲剧。长期给农民演戏,西蒙斯学会了在戏剧中使用沉默,学会了台词和沉默的对接。农民很喜欢沉默,他们笃信:人不需要不断说话,因为还要倾听别人。
慕尼黑室内剧院自1910年建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演绎经典名剧为艺术特色。但近年,剧院越来越关注当代生活。在戏剧构作(相当于国内的“文学顾问”)看来,检验当代戏剧最简单的标准,是如果把此戏演给几百年前的莎士比亚、易卜生,或几千年前的荷马看,今天的戏剧人会不会脸红。《毒》成为慕尼黑剧院的驻场剧目,是因为那对丧子夫妇的遭遇有希腊古典悲剧的元素——人如何面对永远放不下去的痛苦,并在痛苦中活下去。
慕尼黑室内剧院位于欧洲顶级的奢侈品牌一条街马克西姆大街,却以对抗“橱窗文化”,捍卫剧场里的哲学思索和社会批判为己任。眼下,西蒙斯正酝酿请奥地利女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为批判橱窗文化量身定做一个剧本。西蒙斯也对欧洲金融危机中穷人和富人的罪与罚感兴趣:金融家卷巨款出逃逍遥法外,穷人在圣诞节前夜去超市给孩子偷一棵最小的圣诞树,却被抓起来。
“当代西方世界面临的一大问题是,社会生活在很大程度上由政治家决定,而政治家为了提高自己受欢迎的程度,常常投选民所好。”西蒙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政治家不再有远见卓识,艺术家必须站出来。“否则人类完全没有未来,整个世界都会变成一个大型超市。”
履新一年,约翰·西蒙斯已认识剧院从一线演员到舞美、后勤的每一个成员。前不久,他跟技术人员一起设计布景,从升降梯上掉下来,摔断了右手无名指。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戴戒指,但当时他和《毒》的女主角伊尔泽·德·布劳弗尚在新婚中,特意戴了婚戒。摔倒之后,大约有十分钟,西蒙斯根本感觉不到疼,等他回过神来,戒指和手指已经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