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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何如? 谈《如梦之梦》时空构想和生命观照

2013年03月14日10:30
来源:搜狐娱乐
行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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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年,赖声川重返「学院」,制作了一出长达七个半小时,以「环形」为表演舞台,「圆心」为观众席的《如梦之梦》。这出戏无论对赖声川个人或华人戏剧而言,在题材、思想、时空概念、剧场美学等各方面都大有开创,因而备受瞩目。

  其中尤其受到注意的是《如梦之梦》的空间运用和时间表现。赖声川在戏里所开展的时空观,直接关键着他人生思考的成立。《如梦之梦》展现了赖声川个人创作的新格局;就时代的剧场而言,这出戏所开创的不仅是戏剧的、文学的或美学的技术,更是生命哲学的思想深度。

  本文由分析《如梦之梦》的时空构想入手,探索剧作者在「时间」与「空间」中透显的生命观照。

  第一节 《如梦之梦》的创作

  赖声川笃信密宗,常常在「演出说明」中提到密宗信仰对他创作戏剧的影响,在台湾剧场创作中算是一个异数。《如梦之梦》的故事,「从《西藏生死书》第269页开始」。《西藏生死书》是藏人索甲仁波切为西方世界读者所撰写谈论生命──更正确一点说,谈论如何面对死亡的书籍。毫无疑问,这本书的一切观念正是《如梦之梦》的思想底蕴。中译本269页〈在临终者床边〉小节中,索甲仁波切提到他有个刚从著名医学院毕业的朋友,第一天到大医院上班,就面临病人相继死去的打击,这位朋友于是向索甲仁波切求助。《如梦之梦》就从这个「点」出发,并将这位朋友化名「严小梅医生」,带领观众随着剧中人的回忆,进入一层穿透一层的生命回顾。

  《生死书》中提到人在濒死经验中,有一个令人深思的共同现象,即「全景式的生命回顾」(panoramic life review),有这种经验的人将巨细靡遗地回顾一辈子的事件细节。索甲仁波切引用Ring, Kenneth的话形容这种情景:

  我的生命过程在我的面前通过。……我在生命中曾经感觉过的每一种情绪,都再感受一次。眼睛显示让我知道情绪如何影响我的生命。我生命中的一切行为又如何影响到别人的生命……

  《如梦之梦》的故事,可以说就是一个「全景式的生命回顾」(五号病人)中的「全景式的生命回顾」(顾香兰)。

  另外,剧中人严医生的堂弟提到两种帮助濒死病人减少痛苦的方法。一是听病人说自己的故事;另一是「自他交换」。

  「自他交换」一词出现在《西藏生死书》的第252页。里头提到:「当某人正在受苦,而你又不知道如何去帮助才好时,就要勇敢地把自己放在他位置去想。」具体的做法,来自《西藏生死书》的第263页「为临终者而修的施受法」:

  ……想象临终者的每一种痛苦和恐惧都聚集成灼热、污秽的黑烟,然后把它吸进来。……在你呼气时,想象你的觉悟心的光正在以他的安详和幸福注满临终者,并净化他的一切恶业。

  当然,《西藏生死书》第269页的小故事和其他相关的细节,只是一个起点而已。《如梦之梦》的复杂情节究竟是如何被架构起来的呢?赖声川在一次为台湾大学戏剧研究所所作的演讲「谈创作」中,曾以《如梦之梦》为例,说明创意如何变成作品的过程。包含了五笔情节单元的生成:

  以《西藏生死书》为起点。

  《如梦之梦》的创作有个有趣的过程,也是在印度发生,我去参加一个十天研习营(我这些年的学习都是在戏剧之外),我带了一本《西藏生死书》,完全是无意间,那本书我已经看过了,只是随手抓一本,印度的旅行非常遥远。翻开这本书刚好看到一个医生的故事,那个菜鸟医生上班第一天五个病人死了四个,他非常难过的找了书的作者,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们。甚至一个老人死前拉着他的手问他:「你认为上帝会宽恕我的罪吗?」那个医生连这种问题都无法回答。突然之间我思考的很多事情都结在一起。……

  法国城堡、杜象伯爵和顾香兰。

  那年九月我在法国旅行,住在城堡里面,后面有个湖,在一间面对湖的起居室当中,有个画像,我们看画都会习惯看标签,法国驻意大利大使1860~1900,有点感觉,这个人曾经是城堡的主人翁,是外交官--我父亲是个外交官。他只活四十岁--我父亲也只活了四十岁。这不是什么震撼或感动,只是记下来了。我想到,如果他不是驻意大利,而是中国大使,娶了个中国女人,清朝,那个中国女人站在这个城堡里面是什么感觉?又想,如果他还活着呢?他有多少故事给我们?这只是我一天小小的感受,吃过饭后打开电视,看到九二一的新闻,整个旅行被九二一地震盖过。这也称不上灵感,是创作者在玩一个游戏罢了。

  车祸中的假失踪。

  后来我们回台湾,我女儿在英国念书,有一天伦敦出现大车祸,我很注意,担心了一会儿。这也只是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没什么。过了两个星期,在一个纽约跟华盛顿时报的浓缩报纸上,出现一个新闻,那个伦敦车祸的死亡数字有修正。首先因为混乱中报错了,第二个原因,部分的乘客在车祸之后并没有受伤,离开现场没有回家。部分中的少部分出国了,没有打电话回家,后来才回家。这个东西对于编剧来说太精采了。你没有死只是离开、但人生中欠别人的都可以一笔勾销。当时我心中有很深的悲哀,我看到现代人一个经典的例子,能不能一笔勾销重新开始呢?同样的我没有记录这件事情,只是脑子里记了起来。

  无法诊断的发烧。

  曾看过一篇文章,讲一个无法诊断的病、以致于病人死亡。在科学发达的今天,你以为死亡都有原因,其实不然,这种病例多到可以把病名叫做「无法诊断的发烧」。看这个文章我有很多感受,到底是什么让人生病?

  《如梦之梦》的架构和剧名。

  我还漏说了一个十几年前的事情。我有个构想,不成熟到只有一个剧名:「在一个故事中有人做了个梦,在那个梦中有人说了个故事。」这个剧名哪里来的?有一天我在罗马博物馆中,有一幅画中画(画一个美术仓库),于是就想到这样一个剧名。瞬间这些东西创造了《如梦之梦》的核心构想。

  赖声川到达印度的那个晚上,因为看到《生死书》中医生的故事,上述来自不同时间、不同国家的事件和灵感,顷刻间被串联了起来,成了《如梦之梦》。赖声川说:

  在我心中已经知道这是个完整的作品。第二天我便把它正式写起来,回到台湾整理出来二十九页的大纲,我平常戏的大纲是三、四页,这是个复杂、追踪人跟人的关系有没有可能一笔勾销(的故事)……

  这或许可以称之为「福至、心灵」吧,一出长达七个半小时的舞台剧于是被搬上了舞台。

  第二节 《如梦之梦》的时空构想

  完整的《如梦之梦》在台湾首演之时,最受到瞩目的即是这「七个半小时」,还有「环形舞台」的「创举」。它可以被画成一个很简单的「三层同心圆」的「戏中戏」结构。最外层是严医生的叙事,第二层是五号病人的回顾,第三层是顾香兰的回顾。

  照一般剧场后设手法的「戏中戏」逻辑,只有外层的人物看得到里层的事件,里层的人物是看不见外层的。然而,当第二层的五号倾听最里层顾香兰的生命故事时,他看到的却是「自己」。因为五号是由最里层走出来,回头去看最里层的。如此,这最里层的一切总总,便形同第二层五号一生的「镜子」。赖声川在第九幕的「杜象城堡」设计了一个「看见自己」的湖泊,喻意同此。在叙事上,也就形成了「严医生叙述的五号」、「五号回忆中的五号」和「前世的五号」的丰富层面。

  《如梦之梦》另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特色,即不同时空、不同人物身上出现的雷同经验。包括:

  牧羊人的梦──五号一生的遭遇。

  五号妻子的梦──顾香兰报复伯爵的过程。

  妻子在初遇的地方离开五号──五号在初遇的地方离开江红。

  江红住在一间可以看到蒙马特教堂的公寓七楼佣人房,继续作画。

  ──顾香兰住在一间可以看到蒙马特教堂的公寓七楼佣人房,重新开始作画。

  赖声川在《西游记》中,曾经使用过一种「对位」的情节结构。他并且以「西藏佛教的曼达拉图」来比拟这样的结构。「曼达拉」意为「坛」或「坛场」,原系古代印度密教修行秘法时的圣坛,现代人把曼达拉图视为「心中宇宙图」,象征开悟心境的和谐组合。一般是以圆形或正方形为主,相当对称,有中心点。常被用来观想,产生宗教定力。研究者张文诚即以这样的概念去看《如梦之梦》的思想和结构。《如梦之梦》其实并不具备像《西游记》那样对称的情节结构。但这些雷同的经验,却造在剧中造成「不同时空相呼应」的效果,可以视为某种「时空的对称」。

  根据上述构想,赖声川极尽操作剧场空间,刻意营造出一条条并置的「时空轨道」。他让同一剧中人由两个演员交换接力演出(如五号A和B),一般的情形是:一个演员说故事(回忆者),另一个演员演出故事中人。还有一种情形:将演员的不同阶段由不同人扮演(如顾香兰A、B、C)。

  当演员A在说故事时,若尚未轮到演员B演出,演员B会在环形剧场上不断地绕场。其中,顾香兰A(年老的说故事者)、B(年轻)、C(到法国以后)的舞台表演设计是最明显而完整的例子:

  第九幕第一场顾香兰随伯爵搭船到法国,靠岸时,剧本上写着:「顾香兰B、顾香兰C都睁大眼睛,兴奋地迎接新的景象,新的国度。」这时隐藏的说故事者是顾香兰A,演出者是顾香兰B,剧作者安排:「环绕区唯一剩下顾香兰C继续绕场」。等到顾香兰B和伯爵来到「看见自己」的湖边,顾香兰B和顾香兰C「交换位置」,从此改由顾香兰C演出,顾香兰B则不断绕场,表示顾香兰的生命走向下个阶段。到了说故事的顾香兰A死去的那一刻,剧本有这样的舞台指示:

  站在床两侧的顾香兰B和顾香兰C慢慢走向彼此,在顾香兰A的床前交叉。在二人擦身而过的那一剎那,顾香兰A断气。顾香兰B和顾香兰C继续缓慢的向前走,等重迭身体一走开,顾香兰A己经安详的躺着。顾香兰B和顾香兰C继续向自己的前方走,于左、右消失。

  这样的演出设计,在视觉和观赏感受上,营造了相当惊人的效果:

  运用如此的表演空间,赖声川在这个作品中随时创造出同步进行的多重昼面,在剧场空间中营造出惊人的电影般蒙太奇。

  此一剧场空间操作,不仅关键性的深化了上述叙事结构,更凸显了赖声川看待宇宙(生命)时空的角度。

  第三节「时间」和「空间」透显的生命观照

  前面分析《如梦之梦》的时空构想,提到戏中戏、镜子、线性与非线性时间、重复经验、时空轨道等概念。这些「时间」和「空间」表达了剧作者看待生命的态度,直接投射了剧作者的生命观照。大致可归纳为三个重点来说明:

  不同的「时空轨道」皆同样真实(/虚幻)的存在。

  《如梦之梦》每一个主要的剧中人通常由二位或以上演员担任。一位演员扮演剧中人进行回忆(说故事),另一位(或两位)演员扮演回忆里(故事)的剧中人。这样做是为了确立「当下」(回忆者)和「过去的当下」(回忆中人)皆同等存在(/虚幻)的概念。

  「当下」只在一剎那即成回忆,因而从某个角度来说,「当下」并不存在。那么不同时空的回忆,又有什么真实性上的差别呢?延伸来说,生死轮转(──如果存在的话)亦然。

  浮生若「梦」,死亡只是将「人」从这个「梦」送往另一个「梦」而已。任何一个故事都不比另外一个更真实或不真实。

  杜象伯爵在车祸中恶意失踪,不告而别,让顾香兰吃尽苦头。顾香兰则在杜象伯爵病重时找到了他,在他面前报复性的咆哮、咀咒,使得伯爵惊吓坠楼而死。而「一个敌人坠楼身亡」的景像,则常常出现在五号中法混血妻子的梦境中。所有这一切,「明显暗示」一件事:五号是杜象伯爵死后轮回的存在。

  《如梦之梦》以「生死轮回」的思想做为基底,同时,也据此来形成剧场的时空架构。佛教认为「生死轮回」是无法控制的生死流转,众生由于不善巧的行为和破坏性的情绪,反复地陷于痛苦之中。唯有了悟、修行,才能超越苦难。

  每个人的人生轨道都是自己建构和选择的。

  主要主角之一的顾香兰,在临死前对自己的一生做了类似「全景式的生命回顾」后,说出了这样的概念:

  其实我们一辈子就好像一出戏,这出戏是我们自己编的,戏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是我们自己在决定。

  而顾香兰的一生,其实是五号用来理解自己人生的一个故事(梦)。五号临终前也说:

  我的故事讲完了,终于懂了,这个世界,我们的身体,是我们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我们是自己的建筑师,盖了自己的房子。这次这个房子没盖好,希望以后有机会盖得更好。

  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佛教「业」的观念,就如同《西藏生死书》作者索甲仁波切所说的:

  ……不管我们以身、口、意做些什么,都将产生相应的结果。……任何事情都是许多业成熟之后集合一起的复杂结合体。……诚如佛陀所说的:『现在的你,是过去的你所造成的;未来的你,是现在的你所造成的。』

  上师们说,心有一个层面是它的根本基础,称为「凡夫心的基础地」。……请把这个凡夫心的基础地想象成银行,「业」就存放在里面,变成印记和习气。……由于经常重复,我们的倾向和习惯就变得越来越深,……它们决定我们的生活、死亡和轮回的方式。

  「轮回」和「业」的观念须是相通融的。五号穿透层层的「梦」(自此生的「梦」,走回前世的「梦」),从顾香兰临终的告白中,得到了放下怨怼,面对生命苦难、超越生死的智慧。完成了他的精神之旅,了悟了此生。

  人建筑起自己的人生轨道,并造成自己和某些人的轨道交迭。

  第五幕第二场〈江红煎蛋的梦〉最足以说明这个概念。这场戏是由江红B向观众述说认识五号A的那天清晨所做的梦:

  我们好像是被一些力量吸入各种轨道之中,什么轨道会碰什么轨道,就看那轨道是怎么铺的。……

  那天,照惯例,我从冰箱取出一个蛋,把锅热了,油放下去,然后用清脆的动作把鸡蛋壳一打,看着那生蛋往锅里下。但是那一天,当那蛋黄蛋白大声地碰触到锅中热油的那一杀那……

  我突然之间发现我又坐在床上。

  江红重复煎蛋的动作,直到第七次,才煎蛋成功。江红说:

  这一件事让我想到,我的今天,来自那第七颗煎蛋。……如果第五颗蛋就煎成功,我在想,我是不是进入了另外一个轨道?那一条道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似乎指的是一种宿世的「业力」。

  《西藏生死书》的作者索甲仁波切解释「业」说:

  业不是宿命的。业是我们有能力去创造和改变。它是创造性的,因为我们可以决定行动方式和动机。

  一切众生如果有类似的业,他们的四周将会有一个共同的世界景象;他们所有共有的这套认知称为「业的景象」(karmic vision)。

  总的来看《如梦之梦》所欲传达的讯息,就如第三幕第六场吉普赛女人告诉五号的:

  你这一生中的谜,必须用别的谜来解。就像有的梦要穿过其他的梦才能醒来,你必须一个个走过,才能走出这场连环梦。

  生命的困惑(苦难),可以从其他生命困惑(苦难)得到启示和抚慰,这是包括讲究实证的无神主义者都可以接受的道理,也是从情节骨干可以掌握的意旨。从《如梦之梦》的时空构想和他选择的手法来看,藏传佛教密宗所讲的「业」和「轮回」观,以及因应人生现世及死亡的智慧,都是此剧的理念根据。

  可以这么说,《西藏生死书》提供《如梦之梦》一个故事起点;《如梦之梦》却以一场动人的演出,具象了《西藏生死书》(──佛教密宗)的思想。

  结语

  《如梦之梦》的最后一幕是:「死亡和新世纪的门坎」。故事结尾,五号回到法国诺曼底的「杜象城堡」,碰巧参加了镇上在「看见自己」的湖中小岛举行的一场千禧年除秽仪式。舞台指示:

  中间的观众被安排位子往旁边靠,让出一个通道给他们搭桥。……

  也有狂欢者发纸给观众,呼吁观众在纸上写出他们心中不愿意带到下一个千年的东西的名称。观众写完后,狂欢者把纸条传递过湖,到岛上。……

  在岛上,他们生起一个大火,把这些箱子和纸条一一丢到火里,烧掉。

  这样的安排,显然刻意将观众纳入表演,共同参与祈福的仪式。而真正属于剧场的仪式,却出现在五号死亡之后。赖声川安排所有的演员上台,持蜡烛,过桥、走到定位。五号A唱着:

  有没有谁,到过这个地方?

  有没有谁,看见过我的脸?

  ……

  最后,剧本上写着:「全体演员整整齐齐围住观众」,一起将蜡烛吹熄,然后,击铃,引导观众走出剧场。

  如果,顾香兰的故事能够带给五号启发,使五号获得面对浮生苦难的智慧。那么,花费漫长七个半小时走进剧场「经历」,跟随严医生一起目睹两世伤痛的剧场观众们,能不能得到一些开悟呢?笔者以为,赖声川选择了极为强烈、犹如「当头棒喝」的方式提醒了观众。

  就如同赖声川所说的:「我这些年的学习都是在戏剧之外。」宗教思想的启发让他轻易跳脱了世俗的思维羁绊,同时,结合了现代戏剧丰富的手法调度,开创了剧场上瑰丽奇炫的新局。《如梦之梦》在华人戏剧的「十年建树」中是个精采绝妙的惊叹号。至于它和世界戏剧作品之间的关系位置,则是另一个令人兴味盎然的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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