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我的脑子里就有一个戏,戏中的主角是一对父子,一对视若仇敌的父子。他们为什么对立,如何彼此仇视,起源和结局都没有,但这样的一对父子关系却深深吸引着我,使我觉得自己一定会写出这个戏来。我简直弄不清这个想法何以如此根深蒂固,经历了时间的冲刷始终似一块黑色顽石伫立在脑海中。可事实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其实人的思路总能寻到一些来由,我能想到的是我的一位朋友,我认识他多年,从他还是个少年到现在已近花甲,他和他爸爸的关系外人看来没有什么异常,但内心中他始终没有原谅他爸爸在他小时候对他心灵的伤害。类似的父子关系我听到过不少,我曾和一位戏剧界的同行说起我想写一对对立的父子,他本能反应说:父子本来就是对立的。多么奇妙的反应。
我和我的儿子,我们也有异常对立的时刻,那种激烈的冲突所产生的复杂而锥心的痛恨感虽转瞬即逝,却让我体会到人与人,包括至亲的关系,依然可能出现可怕的时刻。在生活中我试图反省,检讨自己,但没用,或者说作用的时间十分短暂,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人的性格,生活习惯、思维模式。这种自身的局限几乎是无法改变的。经常,和儿子对话,我明知下句话出口一定会伤他,除了引发敌意别无效果,但话还是出口了,压不住。愚蠢吗?愚蠢,但没办法。也许正因为屡屡体会到那种可怕的身不由己,那种站在悬崖边上非要向前迈腿的感觉,才使我写这个戏的欲望无法熄灭。我要写,一定要写,但是怎样写呢,这个问题几乎像一堵墙横在面前。有时我感觉到那些人物、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已经在墙后面焦急地等待着,跃跃欲试,可我却找不到翻墙的路。
戏剧就是戏剧,绝不是拿起笔就能写的,想不通这条路,一步都跨不出去,只能不断地徘徊徘徊徘徊。
有一天,我看到报纸上登出在大兴区发生的灭门案,心猛烈震动。恶,多么可怕的恶,常人所不能想像的恶,就这样在生活中显现了。它不是从天而降,绝不是,要找到它是从哪来的。堵在面前的墙上忽然裂开一条缝,我看到了路,我知道要怎么写了。
有一点说出来也许奇怪,我对自己剧中的人物并没有那种极为清醒的、充满理性的认识。直至今天,剧本已经写完,我依然不想在这方面深究,而宁愿让自己处于一种模糊的混沌的状态。我甚至相信这是进行艺术创作必须的状态。当作者把人物、人物关系、思想感情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分析得头头是道,那就糟了,首先就丧失了真实。我需要摸透的是人物性格,生存的状态,其他最好交给他们自己去选择,去采取行动,彼此投射出生命的影像。
如我写第一个戏《有一种毒药》一样,我着迷的依然是戏剧创作的门道。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段话,记得是美国电影导演昆汀.塔伦蒂诺说的,他说戏剧的三大要素:挥之不去的张力,遏制不住的冲突升级,欲罢不能的人物。我觉得这话说得太棒了。这正是我在这出戏中想追求的效果。张力,无法言传,只能感觉,最考写作者的功力;冲突的升级是可以设置的,那就想法来设置,想法制造能产生最大情绪效果的动作;欲罢不能的人物则既是戏剧发展的主宰,同时又反过来被戏剧的发展所作主宰;简直有点像绕口令,多么有趣。
还有一段关于写戏的话,是在我爸爸的文章里看到,他说:戏要写透,但又不是一览无余,和盘托出。我觉得这句话学问极大,写作的时候我始终不敢忘记。
在写这出戏的过程中,我不免总想找到某种类似经验的东西,我发现要把一个角色置于人类经验领域之中,似乎离不开一个词:典型化,但我又很怕这个词。剧本中的爸爸肖占祥,儿子肖加,小情人贝贝,我相信他们一定和观众中的某个人相似,但仅是某个人,更大部分他们是与众不同的,是特殊的。如果他们和大家都一样,那又哪来的戏剧?戏剧创作当然是以人类经验为基础的,但一个剧作家更应该发现人生中的歧义,并把它推向极致。
儿子肖加心中的恶是怎样被激发出来的,怎么会杀人,杀无辜的人,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整个戏剧动作都朝着这个方向逼近。然而没有最终的答案,答案散布在每时每刻。
写这个戏的过程中,不能不提到我的儿子,他给了我极大的帮助。他在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很长时间以来我写作的想法都会和他交流,写出的东西都最先拿给他看。这个戏,我一次次把写好的部分给他看,期待得到他的肯定,更期待称赞,可常常,他却为照顾我的情绪陷于沉默。
“你觉得不行吗?”我的情绪已经激动起来。
他的回答是不行,不对,不够好,不精彩。每一次的否定都引起不服气,辨白,争吵,我不讲理地逼问他:那你说该怎么写?他十分坦率:怎么写我一下说不出,可我知道这样不对。不欢而散是经常的。所幸的是争吵过后,我独自思考的时候往往发觉他是对的。更幸运的是他到底是我的儿子,总能和我说真话。这个过程非常好,让我们母子二人一同体会创作的新奇和乐趣。
写戏使我学到很多,有一点我觉得很重要,那就是在写作时经常向自己提问:注意,现在你拿什么吸引观众坐在座位上?
之后,我就全副精力、好好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