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首都剧场。林兆华把他的偶像裴艳玲请上了这个据说从不演戏曲的舞台。
“寻源问道”裴艳玲戏曲专场大幕拉开，先看到一桌二椅，边上是武生的家当，架子上挂着佩剑、佩刀、乾坤圈、拂尘和戏装，然后看到素面的裴艳玲坐在化妆台后。呀，后台搬上舞台，舞台遭遇后台，仿佛电影里的平行剪辑，时间和空间顿时模糊起来。
没有彩扮，她穿短褂，在我们面前戴上或摘下佩剑，演戏的是她，解说的也是她，点到为止的几句话，讲戏里的文章，也讲她学戏的不为人知的曲折。《夜奔》、《探庄》、《乾元山》和《蜈蚣岭》四个昆曲折子，她只唱四支“新水令”。看上去，舞台上没有完整的戏，其实全是戏，因为，一个武生“做戏”的创作过程，被诚实地呈现了。难怪她会给这台专场取名“寻源问道”：“我是要告诉观众，经典的老戏是怎样立在台上的。”这源，这道，是在回答“戏剧是什么”。
她65岁了，话语里流露出沧桑感，她说，是这些老戏造就了她，让她从不知世事的小丫头成为舞台上的“大丈夫”。然后话锋一转，现出她依然天真的幽默：“还是得提醒大家，我是个女人。”话音落下，有助手给她系上林冲的佩剑，下一秒，她就是风雪山神庙的林教头。岁月没有消磨她一身苍松翠柏的气质，没有化妆，没有穿戏服，但她只要一个动作就能让人忘记她的性别和年龄，“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这一支“新水令”接“驻马听”唱得苍凉，连转身时的背影也透着英雄末路、无处话凄凉的落魄。坐在剧场里看到这样的表演，就想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对梅兰芳的评价：“中国戏曲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表演，人物塑造是在动作中完成的。”
摘下佩剑，换一副挑柴的担子，逃亡的林教头就成了乔装探庄的石秀。这一折，主角的功架利落干脆，轻如燕，稳如钟，同样一支“新水令”，曲牌体的音乐没有大起伏，然而参与其中的人声不一样了，唱出了精明机警的味道。待唱起《乾元山》，这个哪吒让人惊喜：我们都晓得裴艳玲唱“林冲”绝，演“钟馗”绝，但这般年纪的她背上乾坤圈，流水行云的身段里仍然洋溢着一股子少年意气，最难得。
最后一折昆曲《蜈蚣岭》，讲武松血溅鸳鸯楼后，假扮头陀趁夜逃亡。武松的扮相是蓬头散发、持云帚、挎腰刀、系大带，在准备行头时，裴艳玲给年轻观众“科普”了一下：戏里无一样道具不派用场，每个动作都要留意身上的“零碎”，不能有丝毫缠绕。很难想象，她是在55岁时才学这戏的。刚听完她讲学戏的执著，接着我们眼前就是潜踪夜行的武松，只是一瞬间，舞台和现实完成了置换，戏剧与真实融化了彼此之间的边界，或者，戏剧里的真实成了一种更强大的真实。裴艳玲说，她在舞台上就像在梦境里，那么她的梦足够消解真实，难怪曹禺赞美她是“国宝”：一个演员要多优秀，才能这样自由地穿梭在不同角色、不同时空和不同的梦里。
因为以女子的身份演男性，裴艳玲在一次和林兆华的对谈里说起：“我真的不是武松，不是钟馗，表演首先是完成技巧，要用我的手段来完成人物。”但这一夜她打动我们的，终究是技巧之上的深情至情。一段京剧《洪羊洞》，唱到二簧慢板“真尸骨在北国洪羊洞，望乡台第三层那才是真”，如杜鹃啼血，声音里的悲恸不全是“演”，她脸上有泪，在灯光下清亮一片，我们在台下看得分明。在苍苍尾音里，也接近了裴艳玲带着我们寻找的“源”：戏剧是为了展现分分秒秒的情感，是要投入“心”的。
这样的演出，看得既酣畅，也唏嘘。戏曲的美，美在凝练，美在通透，美在减法做到极致后呈现的诗意，这些“美”是根植在戏曲深处的真正的浪漫，可惜，在越发热闹铿锵的舞台上是濒临被遗忘的，所以裴艳玲的这番“寻源问道”是难得，太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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