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夷之大理”是陈凯歌导演的第一部山水实景演出。陈凯歌的期待是“国际水准的大制作”,为此,他和制作团队不断做“加法”;而当地政府把它当作拉动旅游的“试金石”,不断做“减法”,希望短时间内吐出更多的“金子”。
云南大理古城,原本一座安静清幽的小城,如今夜夜笙歌——一台名为“希夷之大理”的实景演出,自2011年7月6日起,每晚都在古城近郊的北水库上演。
“希夷之大理”是陈凯歌导演的第一部山水实景演出,他的制作团队更愿意称之为“奇幻神话剧”——与张艺谋的“印象”区隔开来。如果说“印象”系列是歌舞表演,“希夷”则更像一出音乐剧,陈凯歌把大理民间爱情神话“望夫云”写成了剧本——南诏阿凤公主与苍山上的年轻猎人相爱,却遭到父王阻挠,请来法师将猎人打入海底变为石螺。公主恳求法师让猎人复活,邪恶的法师同意让猎人复活3分钟,但代价是公主随后会和猎人一同死去。要不要这3分钟,是摆在公主面前的选择题。
“州长给演出提了100条意见。”陈凯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首演结束后的新闻发布会,他只出现了几分钟,“一直在和州长沟通修改方案”。事实上,他和他的团队不仅要应对来自政府的压力,还要面对公众对于演出“破坏环境”、“扰乱古城气质”的质询。
进与退之间,“希夷”历时近三年才拉开大幕。
陈凯歌的“一次性买断”
夜幕降临,声光电起,一座巨型彩虹桥飞跨水库,彩虹桥上,公主和猎人相遇了,他们一见钟情。
陈凯歌为演出取名“希夷之大理”,语出老子《道德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意思是声音太大了,反而听不见,形象太大了,反而看不见,“我们说人的情感似乎看不见摸不着,但实际它存在,还很强烈。”他说。
“这会不会破坏我们的‘两只眼睛’啊?”8月8日,彩虹桥上的爱情故事已经演了一个多月,68岁的白族老汉杨文贤仍然有些担心。
杨文贤是大理果子园村村民,“两只眼睛”是村民们对两座水库的“昵称”。它们分立大理古城近郊南、北两侧,占地两百多亩。其中的北水库,正是“彩虹桥”的落脚地,与果子园村仅一条马路之隔。农耕时,这座水库是附近村民灌溉水稻的水源之一。
“这是一座荒废的水库。”“希夷”总制作人王兵的说法与杨文贤相左。在“希夷”首演前,他特意带前来采访的记者去两座水库参观。他介绍,两座水库都是建于“大跃进”时期的人工水库,后来随着古城周边的建设发展,由一个养鱼户承包下来,每年6万元租金,水库的灌溉功能基本消失。
距离水库不远,是解放军601医院。“原来医用污水无法排除,就直接排进水库,水库水质一度又脏又差,不能用于灌溉。”王兵称在水库上搭建剧场是“变废为宝”。
大理市水务局副局长杨艺芳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剧场建成后,为保证演出用水,周围村庄居民的水稻灌溉确实受到影响。但政府并非毫无作为,他们投资二百多万建了一条洁污管道净化水质,再投资上百万,在附近的中和溪新建了一个抽水区。“我们已和村民达成协议,从中和溪调水供给村庄,村民不用负担任何费用。”杨艺芳说。
尽管制作团队也一再声称搭建剧场是“变废为宝”,开演以来,这部“硬件”主体建筑加“软件”制作费,总投资接近3.7亿元的实景“大片”,仍然没有摆脱各界质疑的目光。
与“印象”团队持续的收入分红不同,陈凯歌制作“希夷”,采取“一次性买断”,也就是说,一旦陈凯歌团队与投资方签署完签收合同,“希夷”理论上就与他没有关系了。
“我们至今还没有在签收合同上签字。”“希夷”投资方,国有企业大理州旅游产业开发集团副总杨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合约预计在8月中旬签署——8月中旬,陈凯歌将再赴大理,为来自政府和民间的意见“灭火”。
“钞票进了别人口袋”
“做这个事有点感情因素,因为云南我很小就来了。”陈凯歌说。“文革”时,陈凯歌曾在云南西双版纳当了7年知青,云南留给他的,“是又残酷又美丽的童话”。他把那段经历写进了自传《少年凯歌》,书中的云南被蒙上了一层诗意:“清晨起身,如在玻璃球中行走……樵夫的板斧,牧童的牛铃,湿湿地敲破广大的寂静。”
“我们投资实景演出,是受了张艺谋‘印象’系列的启发。”杨生说。
与大理陆路近四小时车程的丽江,实景演出“印象·丽江”票房火爆,给当地旅游产业带来的直接、间接收益增长在两位数以上,而大理旅游市场却相对冷清许多,处在尴尬的十字路口。在许多旅行社开出的行程单上,大理只是昆明与丽江、香格里拉、西双版纳间的过境之地,“眼看着钞票进了别人口袋,怪可惜的。”
彼时,杨生是大理州政府辖下省级旅游度假区的调研员,2008年,他和同事们开始为大理旅游调研。阳朔、丽江一路下来,“印象”所到之处,餐饮、酒店都十分火爆。在丽江,除了“印象”,还有雪山音乐节,而办音乐节、搞实景演出,已经成为各地政府振兴旅游市场的时髦做法。
杨生和同事们觉得,音乐节一般一年只能办一两次,对旅游的带动很短期;相比之下,实景演出可以每天演,一次性投资,长期受益。
他们随后向政府打了报告,申请立项投资实景演出。一番专家论证后,实景演出拍板了,大理四大国有企业还专门合股成立了旅游产业开发集团进行融资。
“我们先找了张艺谋,但张艺谋有‘印象·丽江’在先,他与丽江政府签订的协议中规定了,他在云南只能有一个‘印象’。随后,我们联系了陈凯歌。”杨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此前,陈凯歌从未涉足实景演出。
“当地的领导跟我说,是不是咱们想点什么办法,让游客在我们这里住一夜,弄一个演出,留住游客。”陈凯歌应承下来。2009年1月,他与大理政府签订了合作协议,协议上提到,在艺术创造方面,陈凯歌有绝对的决定权。
在大理州委常委会上,州委书记刘明打出了“名导、名景、民族”三张牌,“希夷之大理”是大理推行旅游“二次创业”的名片之一。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演出项目,而是一座金矿。”杨生笑着说。
在大理众多民间故事里,陈凯歌与专家多次讨论,挑选了“望夫云”,比起很多情节简单的民间传说来说,“望夫云”既有爱情故事,又有善恶之争。
“不可能的任务”
“这事说得简单一些,是大伙的一个乐子,大家看完我的演出,也最好当娱乐一笑,创作者去较真,就没意思了。”“希夷”首演前的群访时间,面对媒体将“希夷”与“印象”作比,陈凯歌这样回答。
为了与“印象”系列区分开来,“希夷”团队把最初的宣传,包括记者采访证上的头衔“大型山水实景演出”换成了“奇幻神话剧”,在演出形式上,也不似“印象”的歌舞表演,变得有故事有情节。
“绝对不写民歌、绝对不跳民族舞,不搞民族小歌舞晚会,是我们的一条原则。”“希夷”策划方,北京百盛年代文化公司董事总经理杨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服饰可以融合白族元素,但不要让人看出明显的民族痕迹,核心舞蹈不能跳民族舞,一定要跳现代舞,“我们要传达的概念是,这是做给全世界看的,它是一个民族的东西,但是哪个民族的东西就说不清。”杨樾说。
为了营造恢弘的演出场景,“希夷”的演员接近600人。此前,陈凯歌和团队在云南各地“海选”演员,其中一条要求:要能扎根大理,每晚演出。最终招募来的演员大多是农家子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大多在家种地。团队将这些非专业演员集中起来,把古城附近一处废弃的教师进修学校改建成培训基地,演员吃、睡、排练都在基地进行,每月领600元工资。
“演员每天都在流失。”杨樾说。2010年3月,云南大旱,“希夷”临时叫停,等待无望的演员们打起了退堂鼓。一年后,“希夷”确定首演前一个月,留在基地的演员只剩下几十人。团队四处寻找搬救兵。首演时,演员中有大理农校的学生,还有大理保安公司的保安,“看不出来吧?他们的表演几乎是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强化速成的!”杨樾说。
陈凯歌对“希夷”演出的定位是“现代性”、“国际化”,对此,杨生有些不解,“如果这个演出看不出白族的东西,那凭什么要游客就在大理看?”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还有另一层担忧:“这样‘前卫’的演出设计,有多少人能看得懂?”
“希夷”首演夜,部分观众的反应证实了杨生的担忧。演出六十多分钟,演到三分之一处,原本满场的观众席,开始陆续有人离场。“这是演的啥?”临走前,一位携全家五口来看戏的本地居民问身旁的记者。由于看台与舞台距离较远,盛大场景之下,演员的举手投足显得面目模糊。
首演后,针对观众提出的意见,团队作出了调整,比如增加剧情介绍,制作中英文字幕,台词也一并进行调整,加入更多民族元素。
陈凯歌想将“希夷”打造成“一流的国际水准”,仅服装造型方面,就让服装师修改了12遍。按照协议规定,投资方希望“希夷”2010年4月28日开演,而剧场建设直到1月初才开始动工,不到4个月时间,要导演一部“大片”,这在陈凯歌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直到2010年3月云南大旱,才中止了关于时间问题的讨论。
“他们要达到国际化水准,我们就这里扣掉一点,那里扣掉一点,扣掉太多的话,他们就说达不到演出效果,这是很大的矛盾。”杨生说。
村里掀起建设高潮
“你现在到大理,晚上到古城去吃点烧烤,喝点啤酒,都订不到座位了。”演出一个月后,在杨生看来,“希夷”效应已经初见成效了,8月正值大理旅游旺季,剧场内4500个观众席,平均每晚的上座率能达到七成。
如今,大理政府已经与昆明各大旅行社签订了协议:以前外省旅客来云南旅游,一般只在大理停留半天就会转站;调整后的旅行线路至少在大理停留一天,晚上就能在古城观看“希夷之大理”的演出。散客观看演出的票价是380元一张,旅行社可以根据各自情况定团体票,投资方只收取其中的160元。
对于3.7亿元的投资,杨生算了一笔账:2010年,大理的游客人数达到1100万人次,只要其中10%的游客来看演出,除去运营费用和人工成本,每年还会有1亿至1.2亿元的净利润。
“那两年半至3年就能收回成本。”杨生对市场前景很是乐观,“这还只是门票收入,‘希夷’对于大理餐饮、住宿等整个旅游产业的带动都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