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明一身笔挺的黑色中山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边,斜挂脸上的眼罩遮住左眼。随着灯光渐起,这身装扮刚一亮相,看台里就响起一片兴奋的喝彩。三十年来只能在荧屏和银幕上谋面的这位名角,现在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对面,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
他扮演一位刚从前线撤下来的国军督战官,那只眼睛让日本兵刺瞎了,他被调到后方,现在是国民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戏剧审查科的一名审查官。桌子对面坐着何冰,“最后的笑声”剧团的专职编剧,他写的喜剧剧本《悲剧:朱丽欧与罗密叶》正在审查官手里攥着,能演不能演,剧团能不能卖票吃饭,就全看这位独眼龙今天的心情了。
只有两个人,一堂景,演出近两个小时,听起来简直枯燥。但《喜剧的忧伤》却创了北京人艺60年来的票房纪录。先是有陈道明粉丝的追捧。演出落幕他们像看演唱会一样拉起条幅,剧场工作人员忙不迭地撕扯制止。然后是文艺界赞声渐起,比如导演冯小刚在微博上描述自己看完后约朋友一起聊戏,到激动处不能自持,手里的杯子砸碎了玻璃台面。寥寥数语却无比有力地激起了大众的好奇。
坏消息是18场演出的一万六千多张票很早就卖光了,而网络上为数不多的黄牛票,价格居然翻倍。好消息当然也有。导演徐昂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北京人艺目前计划2012年再次排演《喜剧的忧伤》,而且两人角色会对调——下回让何冰审查陈道明。
在中国演效果比在日本更好
1996年,日本编剧三谷幸喜的喜剧《笑的大学》在青山的圆形剧场首演。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笑的大学"剧团的编剧椿一这天来到审核所,面对审查官向坂的质询。向坂是个不苟言笑的家伙,他先是忿忿地宣称战事吃紧的时刻,根本就不该演什么喜剧,然后又说椿一的剧本他看了整整三遍,批还是不批,想了一晚上——剧本通不过!
编剧百般辩解,自然无效,正垂头丧气往外走,审查官却叫住他:如果你愿意改成那样,说不定……接下来的近两个小时,也就是台上的七天,审查官一次次得寸进尺地提出各种修改要求:把剧本里的洋人都换成本国人,把外国发生的事改成本国的,要在男女爱情戏里加进"为国而战"、"视死如归",要给警察局长安排一场戏等等。
编剧发了狠似的,任由审查官"蹂躏",让怎么改就怎么改,有时候也玩点花招——你要我"为国而战",我就写一个青楼女子名叫"阿国",这当然逃不过审查官的鹰眼。猫鼠游戏一般的修改过程里,原本马马虎虎的剧本,居然改得越来越经得起推敲,而铁板一块的审查官,似乎越来越爱上了这个"创作"的过程。
这出戏一直很受欢迎。1998年翻译成俄语版在俄罗斯公演;2004年日本拍成同名电影;2007年1月英语版由著名的老维克剧院在伯克郡首演,一年后进入伦敦西区重演;法语版也在2007年初于加拿大公演;2010年,韩国上演了朝鲜语版;香港的"糊涂戏班"则在2009年7月首演粤语版,到2011年1月已三度公演。
松峰莉璃在日本时就看过《笑的大学》演出,很喜欢。2003年她到中央戏剧学院念表演系硕士,认识了徐昂,后来成为他的妻子。5年前,松峰和徐昂一起看话剧版《笑的大学》DVD,没有字幕,松峰就当"同声传译"。看完戏,徐昂说这部戏必须得在中国演,效果甚至会比在日本演更好。
"日本在战时才有审查,所以当时我也没多想。"松峰这才明白自己当初可能没看到某些层次,虽然非常喜欢,"也就是觉得一个导演、编剧,看起来有很大权力的人,其实也有很多限制。在这种环境里也得下工夫讨好人——那个年代的日本人还挺辛苦的。"
各种语言的版本里,战争背景都很重要。对更多人而言,审查制度是非正常时期的非正常状态。《喜剧的忧伤》里,编剧所在剧团的名字叫"最后的笑声",这其实是拿来了英语版的剧名。《最后的笑声》并没有交代这事发生在哪个国家,但审查官的军装像极了德国纳粹;他在战场上失去一只胳膊,军队奖励了他一只高科技的、核燃料驱动的机械手。审查官身后的窗户外堆着防御用的沙袋,每过一天,沙袋墙就高一些,表示形势越发危急。
警察跟小偷是平等的
戏里头有一处重要的转折,发生在第六天。两人陶醉在剧本的"共同创作"里,编剧已经忘乎所以地坐到了审查官的椅子上。审查官终于批准通过了编剧拼命修改的剧本,编剧也感动地说了一堆掏心窝子的话,似乎发现审查官原来是自己的知音。这却使审查官大怒,认为受到了侮辱。
"咱们中国人体会的时候不觉得。不就是把真心话掏给你了吗,怎么是羞辱呢?"徐昂说,他最初看日本版演出时也不太能明白,但后来知道,这是日本的"耻感文化"在起作用。"他们把职业与自我分得很开。在工作的时候,不允许个人的身份、动机掺杂进来,因为那是对职业不敬;在工作之外,你还把我当职业身份看待,也不能接受。"
审查官的羞辱感和恼怒,是因为发现自己居然让这个编剧弄得忘记职业身份,自我意识抬头,投身"创作"了。
徐昂认为正因这种职业与个人的泾渭分明,在他看过的英国版和日本版里,都呈现出明显不符合中国国情的特点:审查制度本身是一种不尊重,但人和人之间是相互尊重的。"比如你是警察,我是小偷,哪怕我被你抓进警察局审问,但一到你下班时间,我们就不再是审和被审的关系,还是平等的人。"
中国的情况是二者混杂一处。职业行为里常带着自我,自我里又常冒出职业架势。这种文化差异,徐昂对这个剧本产生兴趣时并没想到过。排戏时陈道明和何冰对起词来,一开始总是让徐昂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他一直提醒他们,这两个角色必须相互尊重,最初两人都理解不了——审查官怎么可能去尊重被审者?反过来也一样。
这成为徐昂把这出戏改写成中文版时的最大问题:"日本已经摆脱了文化审查的机制,那是过去的事,现在日本的年轻人也根本不了解所谓审查制度是为什么。他们看到的是人和人之间的事,而我们一看就是制度和人之间的事。大的文化环境,使中国观众理解不了这种尊重;你的不懂不是说这个事不成立,而是这个社会有问题。"
解决这种不理解的办法,是绕开审查官和被审者的关系结构。戏中编剧送审的剧本戏仿《罗密欧与朱丽叶》,而徐昂整理《喜剧的忧伤》这个文本,又恰恰借用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构: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是见了七次面,七次见面完成了他们的相爱和分离;他们分属两个对立的阵营,陈道明演的审查官和何冰演的编剧也一样,无非都是男的。
这与剧本本身形成了多重错综的互文关系。陈道明命令何冰把"罗密叶"和"朱丽欧"换成中国人,于是他们变成更加复杂的混合错乱体:"许山伯"和"祝英蛇"。最"穿越"的一幕,审查官变成法海,跟"祝英蛇"配起喝毒药假死的戏来。
该撞还得撞你没有选择
《笑的大学》这个剧本,徐昂和松峰在手里捏了5年。先是松峰"非法地"从DVD里一句句地听了敲下来,然后开始寻找三谷幸喜的联系方法。三谷后来成为日本一流编剧,写过很多成功的商业电视剧。在日本国内他的话剧只给自己的剧团,从不让别人演,他只给熟人工作,从不公开联络方式。光找版权方就花了两年。
寻找投资和演员也颇费周折。何冰是最早说定的,还找过朱旭、濮存昕、张国立、陈宝国等等名角,但投资的档期与演员的档期总是对不上。找到陈道明有些偶然。陈道明找徐昂去谈一个电视剧的项目,聊完正事,陈道明说这个电视剧剧本放到舞台上也许合适,问徐昂的意见。徐昂说,不合适,我那儿有一个合适的。陈道明就这么来了。
这样的阵容,北京人艺为稳妥起见,接过了徐昂这个原打算独立制作小剧场上演的项目,成为制作方,《喜剧的忧伤》也进了大剧场。
陈道明56岁,何冰43岁,徐昂33岁。排起戏来发现,三个人对剧本的解读,带着各自时代、经历的印记,全不一样。
陈道明最初的理解,这就是对意识形态的讽刺;而何冰看到的是两个人之间的你来我往,觉得很有意思。"何冰他们这个年龄段,遇到的是王朔,对很多问题产生怀疑,不相信有意义。"徐昂说,"在何冰他们那一代人看来,生命本身都没有意义没有价值,我们做的一切都是没有价值的,那为什么要承认一个集体的价值、一种信仰的价值呢?"
因为都是优秀的演员,技术上一些基础的问题都可以迈过去不谈,徐昂说他们在排练过程中谈得最多的是三代人之间聊不通的话题,对国家、权力、自由等等的看法。"他们那两拨人都特别激烈,我们更温和一点——我知道有的地方不对头,但也没怎么样,就这么个结果。再年轻的,可能都不关心那些了。"
也只有宿命式的结局能把这三个人或者三个时代的人的态度,顺遂地统一起来。
第七天,当编剧终于拿出奇迹般的喜剧剧作,他却告诉审查官,过不过都不重要了,因为收到征兵通知,马上就要去前线。审查官的权力曾经是不可违逆的,编剧却用自己的方式,用另一种力量掘出这张铁面后边的柔软。但在战争面前,两个人都极其渺小、无力。
"就像两人在火车上吵得很厉害,非得分出个高下。"徐昂说,"但是该撞的一样撞,该掉下去一样掉下去,命运不会因为你赢了他或是他赢了你而改变。你根本没有办法选择。"
日本版话剧的结尾不太一样。编剧知道自己上了战场肯定回不来,他和审查官聊完了必死的前景。审查官竟又回到剧本,细究起女主人公喝了毒药之后有没有可能还说那么多台词的问题来。他建议毒药应该是塞进肛门的栓剂,这样毒素才是缓慢释放的,喝药的话很快人就死了,还会呕吐。编剧又说还有别的思路把戏弄得更好。两人兴奋地谈着,灯光暗了,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