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TNT剧院艺术总监保罗：喜剧无外乎无事生非

　　本月，英国TNT剧团带来的莎剧《无事生非》在中国各地巡演，意味深长的剧名可能是说，爱情既是那最浓烈的情感，同时也是淡定和无关紧要的。生活中很多严重的事实际上无足轻重。

　　糟糕的喜剧让人根本笑不出来，而好的喜剧则不止能让人发笑。今春，英国TNT剧团一如往年地开始其中国巡演，带来的莎剧《无事生非》前半场看得人捧腹，怎料一个中场休息之后，剧情急转??虽然也没有变成悲剧，但已是一路直奔历史剧而去。

　　戏剧故事并不复杂，背景设置在13世纪末的西西里岛。阿拉贡亲王唐佩德罗平息了王弟唐约翰的叛乱，乘新胜之余勇，率麾下勇士克劳迪奥和培尼狄克带着降伏的唐约翰一行来到西西里岛的墨西拿城，寄宿在本地贵胄李奥纳多老爷的庄园里。为凯旋添彩的似乎总是爱情，克劳迪奥与李奥纳多的女儿希罗一见钟情，而培尼狄克与李奥纳多的侄女贝特丽丝则每碰面必斗嘴，乃至于到了双双宣称即使一生孓然也不与对方相好的地步。克劳迪奥和希罗因自己身在幸福中而急于做媒，而亲王与李奥纳多则可能出于一种人来疯的情绪，四个人联手设计圈套要“让他觉得她喜欢他而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再让她觉得他喜欢她而他不好意思说出来”以撮合这对活宝。殊不知，当这出精致而欢乐的圈套逐步收紧时，被挟同行的唐约翰为了雪洗战败的耻辱也在策动阴谋来捉弄胜利者，目标恰恰是正在设计做媒的四个人。喜剧的火焰至此也行将燃尽。唐约翰带着亲王唐佩德罗、李奥纳多和克劳迪奥在希罗闺房的窗下埋伏，让他们在夜色中目睹男子与女子幽会的一幕，以此证实希罗是不贞洁的。第二天，戴着绿帽子的丈夫、被冒犯了尊严的君主与丢了面子的父亲，在婚礼当场轮番用言语羞辱了还蒙在鼓里的一介弱女子。至此，唐约翰终于成功地使前一天还趾高气扬的胜利者们露出人性的万般丑态来了。这是一幕彻彻底底的复仇，更远胜于流血的杀戮。当然，戏剧本身的圈套却也在此时收紧，为了给希罗洗刷冤屈，正陷于圈套中的那对活宝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开诚布公互诉衷肠，达成攻守同盟。而解开迷局依靠的却是糊涂的街头巡警，要不是他们误打误撞地抓获唐约翰的仆人兼帮凶，骗局恐怕也难被揭穿。两双新人最终共赴教堂，而唐佩德罗与李奥纳多也得以借此建立起政治同盟，搞阴谋的唐约翰逃亡失败继续其被拘禁的生涯。

　　这样一个故事，在TNT演绎起来，虽然简陋，但不失活泼。他们给全剧增加了一个序幕，即讨伐唐约翰之战，没有台词，一片乱斗，角色甚至冲到观众席里互相追打。这也让这出在舞美和道具上都颇简单的戏先声夺人，热热闹闹地开场。随后的喜剧段落，本身就是语言的游戏，所以也不难处理好，用英文来演绎本身也颇为讨好中国观众，起码是4月30日当晚在上海兰心大戏院的观众。

　　遇到化妆舞会这样的情节，TNT规避了大场面的设计。他们依靠舞台的调度，来凸显主要人物。事实上，此剧统共只用了6个演员，而戏里有14个角色（莎士比亚原作有18个角色，演出中被精简掉4个），因此每个演员都不得不分饰两个以上角色，比如唐佩德罗与唐约翰兄弟俩即为同一人扮演。

　　唐佩德罗和克劳迪奥的报复在TNT的演绎下显得更加无情，两人在尽情辱骂他人之后能立刻恢复到插科打诨状，无耻加无赖的兵营味儿油然而起。而西西里本地人对其凶恶报复产生的情绪反弹，也被表现得让人 得慌：当得知真相的克劳迪奥满怀懊丧地去希罗坟前凭吊（剧情中，他当时以为希罗已被他们气死），其他演员充作亡者家族成员，身披黑斗篷，在血红的灯光下，把他围起来肆意戏弄，给一出喜剧制造出一个违和感十足的桥段。可能也正是这一幕刺激了克劳迪奥的神经，导致他在剧终枪杀唐约翰复仇。当整场演出最后定格在挽着克劳迪奥手臂的希罗脸上的惊恐表情时，观众们已然不知是应该鼓掌还是静候下文了。应该说，正是整个后半场非喜剧化的演绎，赋予了该剧几分历史剧的味道。历史上，唐佩德罗进入西西里乃是奉教皇之命平息西西里晚祷事件造成的混乱。此前西西里岛尚处于法国统治下，由于不得人心，激起反抗，以晚祷的钟声为信号，岛上各地纷纷起义，各处皆发生屠杀法国人的事件，一片腥风血雨。以此为借口，唐佩德罗得以进驻西西里，并以墨西拿为首府设立朝廷。此时，初来乍到的统治者如何处理与本地贵胄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将会最终决定异乡人的朝廷能否成功在本土扎根。知道了这层背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唐佩德罗一力支持克劳迪奥与希罗的联姻，为什么李奥纳多对唐佩德罗既巴结又害怕，为什么克劳迪奥在求婚之前会先打听李奥纳多是否有其他继承人，为什么阿拉贡派系的朝廷从上至下都会那么轻易地对西西里人产生怀疑，而且当阿拉贡人与西西里人闹翻之后双方何以处于一触即发的冷战状态，乃至于为何希罗最终还要接纳伤害她至深的克劳迪奥为夫。TNT剧团仅仅6名演员的演绎所透露出来的紧张感，确实让人闻到了类似《约翰王》、《亨利四世》等历史剧中的政治味儿。

　　但是人数不够也造成一些问题，尤其在巡警那场戏。糊涂巡警抓住笨贼的桥段是一出纯粹闹剧，它看似与主线剧情的风格不一致，实为拯救剧情的功臣。尤其当故事说着说着越来越不好笑的时候，来上段闹的，让观众看到一个蠢到无可救药的警官大吼数声“我是头驴子！”，岂不快哉？原作中，参与这场闹剧的有唐约翰的两个仆人、两名警官和一名教堂司事，两名仆人一个冲动无脑一个略微收敛，一唱一和，两名警官一个火爆冲动一个胆小怕事，但同样都很愚蠢，冲动的仆人与冲动的警官是打闹的主力，他们的同伴分别负责劝阻他们，惟这个设计最终才能导致打闹程度层层升级。教堂司事则是其中唯一的明白人，他负责记录口供，在吵闹中提点出骗局的真相，并衬托警官们张冠李戴的荒诞不经。而在TNT当晚的演绎中，仆人和警官都被分别精简到了一个，因此打闹与对抗的层次感与原作相比就逊色了。

　　B=《外滩画报》

　　S=保罗·斯特宾（Paul?Stebbings）

　　B：莎士比亚是语言大师，也出了名爱玩文字游戏。那么这次用英文原版演绎，对于观众来说，是不是在接受上会让人有点儿隔阂？TNT作为一个巡回剧团，一定对在异国演原版莎剧有所心得，能不能谈谈你们的体会？

　　S：在中国，我们有同步中文字幕以帮助观众理解剧情。关键是，也许纸面的文字阅读很难，但当你置身剧场，真正成为玩家，即成为莎士比亚引人入胜的作品一部分时，剧中人物就变得栩栩如生了。即使你不能完全听懂演员的台词，人类的爱恨却是相通的。我们曾在世界许多国家巡演，迄今没听到过剧本太过艰涩的反馈，这部戏很容易理解，因此不应心存恐惧，戏剧本身就是跨越国别和民族的世界语。

　　B：《无事生非》剧名“Much?ado?about?nothing”也是一个双关的文字游戏吗？

　　S：剧名是文字游戏，但也意味深长，就如同该剧一样。我认为莎士比亚是指爱情既是我们体验过的那种最浓烈的情感，同时也是淡定和无关紧要的。当有朋友说“我被爱情伤着了”，我们不会为他哭，而只会发笑。这就是莎士比亚捕捉到的爱情嘲讽，它也许反映了一个更深的层面。这部喜剧的真谛是，生活中很多严重的事实际上无足轻重，是我们太把自己当回事。从这个角度来说，喜剧无外乎一场“无事生非”。

　　B：这出戏是以两次偷听作为重点来组织整个故事的，你们将如何处理？

　　S：偷听在剧中起着重要作用，所以我们剧中有很多篇幅表现监视、侦察和偷听——这是乐趣的一部分，但也显示了剧中世界的腐败面，即只能采取非法的手段来发现事实，因为没有人讲真话，除了贝特丽斯，这就是为什么她成了女主角。

　　B：这出戏虽然被归为喜剧，但是它还存在着很阴暗的一面。我们能看到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是很好的一对，但是希罗和克劳迪奥之间的关系、他们那种过分轻易就能萌生的不信任感，让人对他们的未来很不乐观。在你导演这出戏时是怎么处理的？

　　S：莎士比亚塑造了两对迥异的情侣，形成了强烈对比，克劳迪奥和希罗自认为相爱，但互不信任（至少克劳迪奥如此），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平衡的。贝特丽丝和培尼狄克认为他们彼此憎恶，但实际上他们却如此相似，并由恨生爱。莎士比亚和TNT都在用戏剧探讨爱情，因为戏剧是虚拟的，所以我们不用担心后果。这部剧让我们思考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在这一点上莎士比亚的观念是很现代的，他引导我们去观察，用两对对比鲜明的情侣来揭示爱情只能建立在相互信任和尊重的基础上。

　　B：在戏剧音乐的选择上，你们采用了现场演奏，是不是对现场音乐有特别的偏爱？此外，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选择莎士比亚时代的音乐？

　　S：虽然TNT的确偏爱现场音乐，但我们每部作品的音乐有所不同。有些剧全部采用现场音乐，如《奥赛罗》，有些剧则全部是录音，如《麦克白》。在《无事生非》中，我们选择了现场和录音的混合使用。虽然音乐的灵感来自莫扎特，但如同TNT以往所有作品一样，《无事生非》的音乐是为该剧量身定做的。因为音乐和剧情的严丝合缝至关重要，所以音乐都是在排练中创作的。顺便说一下，我们在《驯悍记》中所用的是伊丽莎白时代风格的音乐。如莎士比亚所说，如果音乐是爱情的食粮，那就奏起来吧！

　　B：你们的6位演员扮演20个角色，如何安排得当而不至于忙乱？

　　S：首先，众所周知，莎士比亚的剧团中从来都少于20个演员，角色的数量永远多于演员一倍以上。其次，我认为让演员扮演小角色不是好做法，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有活力。如果你在半场戏里只上台说几句台词，你怎么会有活力？一人饰演两个或三个角色是TNT的风格，我们对剧本进行了编辑以使之成为可能。结果是所有演员频繁出现在舞台上，充满了创作能量和动力。这意味着没有唱独角戏的明星，代之以一个真正的团队。我们认为这是演绎莎士比亚作品的最佳方式，也最接近于400年前莎士比亚环球剧场的风格。至于匆忙，也许吧，运动也是匆忙的，但我认为每个人都喜欢其中蕴含的能量！

　　B：你们的舞美似乎过于简单，是不是你更愿意看到这出戏在一个更加随意的地方，比如小剧场、环境很惬意的小广场演出？

　　S：我们主要在大剧场演出，大空间里的小布景是舞美设计的刻意而为。这也是为还原真实的莎士比亚，他的剧本中是没有布景的，我们给观众留下了想象空间。我们用简单的元素引伸出丰富的变化，这本身就充满了情趣，就像中国传统京剧也不采用繁杂布景。大布景只属于电视和电影的世界，而戏剧的真正基础是演员的演技。大布景换景所需的时间只会拖慢戏剧节奏，而在此期间观众没有任何想象空间。

　　B：你是如何定义巴洛克戏剧的？莎士比亚的戏剧属于巴洛克戏剧吗？

　　S：我认为《无事生非》属于巴洛克戏剧，因为它使用了符号、寓言和夸张以达到诗意的真实。虽然人物的感觉很真实，但它并非现实主义作品。例如，当克劳迪奥在坟中请求死去（并非如此）的希罗宽恕时，剧情就置身于一个非常巴洛克的世界。我要补充的是，巴洛克是一种非常愉悦的风格——华丽明媚、色彩丰富、充满活力。莫扎特也是巴洛克式的。

　　B：似乎TNT很偏爱在北大讲堂演出，是不是你们对大学生观众有特别的好感？

　　S：我们对所有的观众都有兴趣，我们已在北大讲堂连续演出了5年，在那里有很多朋友。但我们也在北京其他大学和国家大剧院演出过，从儿童到大学教授都是我们的观众。欢迎大家离开电影和电视屏幕来享受现场艺术，享受戏剧的辉煌和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