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剧照。过士行最初想写一个“文革”小故事,最后这段不能完整描写,在剧中变成了若干片段。 |
《回家》的剧本,过士行写了三年。最初他想写个“文革”中的小故事:一个小孩看见一个大人把另一个小孩推河里淹死了,大人威胁小孩:你要是说出去,我把你也淹死。小孩什么也不敢说,他看着大人人五人六地活了一辈子,死的时候评价很高。
林兆华把这个构思给否了:太实、不容易出戏。
因为母亲患上老年痴呆,过士行又觉得老年痴呆症是一个非说不可的事,“眼下中国已经进入老年社会。原来有句话,说中国未富先老——刚发展起来,马上就人口老龄化了。”
过士行自己就站在步入老年的门槛上。他和同龄人在建国后第一波生育高峰中出生。当时中国学苏联——苏联在二战后需要恢复人口,英雄母亲,孩子越多越好,学习的结果是多生一亿人。“多出来的这一亿,就是我们50后这批人。”过士行想把他的故事搬到老年痴呆症的病房里,写一个人病态的一生——他生理上的痴呆是在50岁之后,但是心理上的痴呆早就开始了。“50后的特点是‘跟着走’,不太反省自己。50后每个时刻没准都是对的,最后却发现不对。”
林兆华觉得“老年痴呆症”的构思有门儿,至少表现起来会比较自由。
剧本写好了,“文革”变成了若干片断,不时被“嘟嘟”和“不许否定文革”的警告声打断。老年痴呆症的病房则变成了全剧诸多场景中的一个。
我什么都没摸就一块钱?
一个老头站在某住宅楼前,使劲按自家门铃,却怎么也打不开楼道门,有人告诉他,70年产权到期,房子已经被国家收回;有人说那房子的主人早自杀了,此后一直空着;有人说他才是房子的主人,一个房子卖给好几个人并不稀奇……
混乱中,一支娶亲队伍从楼道里冲出来,老头与之发生言语冲撞,有人警告他不要得罪对方,对方是黑社会。谁是黑社会?黑社会西西里才有。我们就是涉黑;涉黑,还能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真黑,就当不了了。说罢,被指为“黑社会”的新郎扬长而去。
老头内急,再次叫门,再次不应。恍惚中,老头看到了自己当年的老师。老师在四十岁的时候用鞋带上吊了,现在她还是四十岁的样子。接着,当年在知青点的女友擎着雨伞出现在老头的意识里。“天冷,我就不脱了,你摸摸算了。”女友说。雨伞一阵乱晃。“你别瞎摸呀。”一道闪电,伞被掀翻,女友变成中年妇女,张嘴要一块钱。老头抱屈:我什么都没摸着就一块钱?妇女不依:那你活该!这么大人了,也不是第一次,到钟点了知道吗……
许多荒诞扑面而来。过士行在最后揭开了谜底:老头患了老年痴呆症。他按的不是门铃,而是人行道的控制灯,交通为之大乱,警察出面疏导交通。第一幕出现在观众面前的是一个社区,最后一幕社区变成街道。
林兆华做了模糊处理,幻象和真实的界限不再清晰。第一幕,一个巨大的红绿灯在纱幕的后面隐约可见。红灯、绿灯、黄灯同时亮起,摇滚乐中一阵混乱的群戏。结尾,一只巨大的空竹被人从侧幕后推上舞台,一束顶光笼罩着它,它兀自空转,越转越慢,直至停下,收光,落幕。
只有50后不跑他知道单双号限行
在过士行的设想里,《回家》应该是独角戏,就像他1980年代在四川看的谐剧一样,一个演员演出一片生活,“虽然剧本也写了其他人物,但他们只是戏剧的撞针,引发火药爆炸”。
林兆华却把《回家》排成了群戏。他把“声音”具象化,大大增加了群众演员的数量,还把一个50后变成两个。这样的处理,从剧本中似乎也可以找到依据。如果50后是中国当代的浮士德,他的荒诞之旅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追问自己和外部世界的关系,第二阶段追问自己的灵魂。“过去你买张桌子,得用一辈子,所以得结实!榆木擦漆是最起码的。你找个工作也是一辈子,为人处事都要谨慎。你娶个媳妇得一辈子,低眉顺眼是必须的。过去是一辈子,现在你没法一辈子。”一点小事,就能触发50后的“碎碎念”,他的尴尬是有家回不去;能勃起,但不能性交。一切欲望都在,然而什么也实现不了。
尴尬在老头被扭送老年痴呆症的病房之后达到高潮。病房里汇聚着各路英豪:官迷天天念叨着要去欧洲、非洲,家属说你还是上通州、再上郑州吧。诗人把李白的诗当成自己的作品,反复检讨“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好还是“不复回”好。话痨什么话都能接上茬,但句句是错误链接,“坐如钟,站如松,卧如弓。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射谁呢?该射不射,就是炼丹,憋久了容易得前列腺炎。”……
再怎么癫狂倒错,只要护士举起画着“大奔”标志的纸板,所有病人都知道跟着跑,只有50后不跑,他知道单双号限行。
演50后的85后演员没有上妆,只穿了警蓝色的裤子,绿军装,头上扣一顶赵本山(空间)(在线看影视作品)式的卡其布帽子。他跟周围的“声音”讨论墓穴的价格,听说离城近的要3万,离城远的也要1万之后,达观地说:那我就不管了,一闭眼交给别人。说话间,帽子被扣在另外一个演员头上,灵魂之旅由此开始。从北冰洋融化、北极熊上岸、分食熊掌,一直串联并线到猪蹄、臀尖、前臀、后臀、大前提、小前提、地沟油、工农兵哲学、艾思奇……
在满台荒唐言中,50后渐渐勾勒出自己的一生:既去“四五运动”中的天安门广场抄诗“我哭豺狼笑,扬眉剑出鞘”,又作为工农兵,在黑暗中举起木棒,敲诗人的后脑勺。工龄被买断,去银行取钱,死活想不起密码。后来他被要吃他脑子的猴子捉住,猴子掀开他的脑壳,发现里面一半是空的,一半是烂棉絮。
砍几棵樱桃树算什么,圆明园都烧了
“大导主要怕经验不足的北漂演员完成不了角色,就把一个演员的任务分配给很多演员。”林兆华把50后的心灵史一分为二的做法让过士行颇感遗憾,“他老说表演的三重性,演员在舞台上应该能同时呈现角色和自我。我写戏时,就是考虑到他的这个。”
不过,过士行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请不到大演员,只能用85后,原因多种多样,时间、报酬……有的大演员看了剧本说不知道怎么演。
“我们的一线演员已经是富豪了,二线演员也往那个方向奔。等到一线演员想演出话剧,他希望你以他为主。”过士行说。
过士行想起他在德国剧院访问的经历:一个演员要一天读四个剧本,每天都得做好几场排练,可能都不止是一个导演的戏。演员累得连约会的时间都没有。每次换艺术总监,所有演员的合同都到期,去向另找。“德国人身体多棒啊,都累得不行了,但是一上台就精神焕发。他们演电视剧是另外一批演员——话剧演员可以演电影、电影剧,但是演完就得从剧院走人。”
中国的情况完全不同,即便“大导”,也没有足够的号召力。
大导没有商业头脑,以前商业不太发达的时候,他的举动就会成为一种意义,寻找意义的人就来看戏了。“大导里老说他没有心结,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所以他才排《哈姆雷特》、排《茶馆》、排《樱桃园》。但是排《樱桃园》的语境已经过了。社会大变迁到来之前,贵族的细微心理,今天的我们哪里耐烦捕捉?我们是平民社会,经历了南京大屠杀,砍几棵樱桃树算什么?圆明园都烧了!”过士行说。
记者:石岩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