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匍匐在老舍脚下 田氏风格太张扬

《四世同堂》让我们找回缺少的认真和虔诚

　　在这几年的话剧演出里，很少能有国家话剧院的《四世同堂》这样，兴师动众地请了这么多明星。而他们来演这出话剧，并非是客串和玩票，而是“回家”和“致敬”。也因此，老舍这部名著改编的话剧，在几番小打小闹的宣传之后，就已经一票难求。上周末，正值房车赛在东艺门口举行，东方艺术中心里的观众却丝毫没有因为来去路上的波折而怨忿。这些年，上海观众其实也开始喜欢厚重的戏剧，从《宝岛一村》到《四世同堂》，相隔只有一周，却有着同样的满场和轰动。《四世同堂》演了三场，给观众留下了很多话题。有关老舍，有关田沁鑫，有关国话的明星，有关民族和战争。有人喜欢这部戏的严谨深厚，也有人不满于它的平淡无奇。但无论如何，《四世同堂》谢幕时久久不息的掌声，让我们看到了严肃戏剧本就光明的市场，还有就是这些年，我们缺少的其实只是认真和虔诚。

　　这次，

　　田沁鑫匍匐在老舍脚下

　　李伟

　　田沁鑫携《四世同堂》剧作先在各地巡回演出，赢得好评多多、一票难求，然后再杀回京城，大有地方包围中央之势。这不失为一种营销策略。不过，在进入剧场前，我心中是有一个悬念的：这个导了《生死场》、《赵氏孤儿》的田沁鑫，会怎样来改编并导演老舍先生的这部经典小说呢？

　　在前面所说的两个戏里，她俨然已经形成了典型的“田氏风格”。田沁鑫需要突破自我。这次《四世同堂》就是这样的努力。和《生死场》、《赵氏孤儿》等表现生命的压抑与爆发式的抗争不同，老舍先生的经典作品无论是《茶馆》、《骆驼祥子》还是《四世同堂》，风格往往是朴素的、平淡的、内敛的，就像一幅描绘京城市井的水墨风俗画。业已成形的过于张扬的“田氏风格”显然是不合适的。因此，选择老舍作品是田氏对自己的一次挑战。

　　挑战成功了。从编剧来看，尽管某些情节和原著不尽相同，但一点也不影响原有的主题凸显与人物塑造。没有集中的冲突，但有串珠式的矛盾累积。钱、冠、祁三家都有明晰的发展线索，有交叉有重合，有紧张有松弛，此伏彼起，错落有致。从导演来看，田氏完全收敛了自己的风格，全心全意地匍匐在老舍先生的脚下，以传达老舍神韵为中心，为诠释好老舍而努力。于是，我们看到的是一出完全的写实主义风格演绎的京味儿话剧。尽管由小说改编成话剧，较自然地采用了说书人式的叙事手段；尽管布景经常要让演员在台上自己推动，常常制造“出戏”的间离感；尽管有好几个场面（如车夫拉车在舞台上转圈圈、原地踏步跑表示行路）借用了传统戏曲的写意思维，但这些都改变不了它是一部写实的现实主义的作品。我们甚至惊讶，原来以实验、先锋闻名的田沁鑫竟有如此好的传统话剧导演的功底。也许，与其说田沁鑫是突破了现在之“我”，不如说她是在走过了青春的躁动期之后从更高的层面上回归到了原来之“我”。加上国话演员的功力不凡的纯正京味的演绎，这个戏的成功几乎已经在保障之中了。全体明星演员也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任务，不论大小角色都演得十分认真，完全没有突出自我的嫌疑。

　　当然，还是有一些可以挑剔的地方的。布景推动太频繁，既影响演员表演，又影响观众观看，这应该不是一句“布莱希特式的方法”所能搪塞的。既然是用了说书人，而且每场开头都有，为什么就不可以贯穿到底，在结尾时也来一个收官，形成艺术形式的完整感呢？此外，黄磊的两段台词有点不符合身份与情境：用诗句一样的排比句指责冠晓荷太中学生腔了，在钱默吟门前表露自己的心情那段也不像一个已为人父的人的想法。在隐忍中抗争，有时候需要“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表演智慧和功力。

　　不过瑕不掩瑜。当我看到最后，我终于能体会到老舍先生对民族文化老树开新花的期待。在抗战时期食不果腹、饿殍遍野的背景下，祁老人坚持要过八十大寿，已经不是简单地完成一个儿孙满堂乐陶陶的传统心愿，而是一种坚信民族抗战必胜的信念，而祁老人某种意义上则成了一个古老民族生命意志的象征。这是老舍先生人物塑造的成功，也是田沁鑫诠释老舍的成功。

　　平民的生命承受起

　　国之重与家之沉

　　石俊

　　在深秋的一个周末，很多熟识的文化人和戏剧人在为搞到一张《四世同堂》的话剧票而抓狂。虽然排演的导演是当代最为重要的女导演，台上演出的是数以十计的实力派明星和舞台老艺术家，出品的剧院是冠以“国家”二字的话剧院。但似乎还未能完全平衡住这部作品的原来之重。

　　这部作品太重了，重得使导演和演员大多展现得小心翼翼，怕偏出原来的轨道。

　　大幕拉开，你看到三扇院门和三堵并不厚重的院墙。这个小羊圈胡同所在的北平城外有厚实的城墙，内有高企的宫墙，他们则是中间的芸芸民众。期待天年的祁老、文雅忧郁的瑞宣、由诗人变为斗士的钱默吟、任劳任怨的大嫂“韵梅”、谨慎持家维业的父亲、热血老三瑞全、狡猾却还有良知的巡长、无聊无耻的老二夫妻、冠晓荷、大赤包、蓝东阳、勇敢到堕落的招弟、隐忍到勇敢的冠家二夫人尤桐芳，还有胡同里的孙七、小崔夫妇等。每一个人物都是这样典型与重要，每一场戏与台词都切入肺腑，以至于那些原本实力超群的演员也要万般谨慎揣摩才得以吐出作者的字句。我们也平心静气地看着想着这些人物和命运带给我们的问题。

　　这些问题太厚重了。

　　为什么每次国家罹难都会有冠晓荷和大赤包这样及至死亡的边缘仍对侵略者执迷不悟的鲜活人物？这次角色安排，导演在祁家人物安排上是各司其职，气质对位，但在冠家和老二夫妻上压上了成名作《狂飙》里的主要演员班底。而辛柏青、秦海璐、陶虹和殷桃的精彩刻画没有辜负田沁鑫的期望和这部伟大作品。

　　面对沉重的问题，艺术家是直面的，并且给出自己的回答。老舍先生三部曲中：一为《惶惑》，里面有瑞宣等人的苦闷、自责；二为《偷生》，是抗战中期时的彷徨、痛苦；三为《饥荒》，则为痛定后的醒悟与奋起抗争。1980年代版的电视剧的主题曲是《重整河山待后生》，而前不久的新版电视剧《四世同堂》却是那样轻质。幸好这次黄磊在编导的帮助下重新演绎瑞宣这个角色，也捍卫了当代艺术家的尊严。

　　有人说这次导演田沁鑫不再那么张扬，甚至保留原作中的叙述者这个形式。我觉得她懂得老舍和他笔下的北平人。虽然也是“生死场”，虽然也是有很多“死”与“重生”，如钱太太和里长老人的死亡，钱先生伤痕累累的归来以及祁家父亲预言式的自尽。但她在舞台上塑造着一个个人灵魂的高贵与卑下，诉说着道德与生命尊严的破坏与捍卫。

　　全剧中最有导演风格的一段来自三辆洋车和小崔、祁家老二和尤桐芳等六个角色的渐次出场与死亡，显示了抗争，沦落和殉葬。有人说老舍这部作品的结尾因为时代的变化而犹疑删改过，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话剧则以小妞子和祁父死后祁家老人提前庆生，众人面对祁家最后的米面制成的三大笼圆圆白白带有热气的馒头而定格。台上众人仿佛无声却又是呼喊着这样的口号。

　　“民族，带着鞭痕，悲壮地生存着。

　　国家，带着创伤，骄傲地屹立着。

　　人民，带着鲜血，顽强地站立着。”

　　就是这些不论活着还是已经死去的平民，用他们的生命承受起了国之重与家之沉。

　　后人曾经这样评价老舍的这部作品:“表面上毫无英雄气概的人们最后成了胜利者，他们经受了最冷酷、最严峻的摧残和折磨，没有下跪，没有死绝，他们高傲地站着，挣扎着，宁死不屈，反抗着，迎来了胜利，这难道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如实地写下并无损于他们的高大。”

　　回家的路上，我的父亲提起六十多年前他也曾在北京的胡同里吃过“共和面”，而那时作为旗人家庭主妇的祖母拒绝了日本邻居太太好心收养我四叔的提议，于是我的四叔也和《四世同堂》里的小妞子一样在光复前失去了幼小的生命。老舍的这部作品离我们是这样近，可我们现在创作的所谓艺术作品却与我们的生活和真实的历史是那样隔绝。我无意指责那些高唱英雄赞歌的作品，那些耳熟能详的抗日战争片也激荡过无数青少年的炽热情怀，但是反映真实百姓生活和民族忧思的作品永远是艺术家不应该逃避的重任。

　　老舍的身影已经远去，但他的作品和他的精神不应该被遗忘。这就是我们没有被喧闹的房车赛阻隔而去体味三个多小时的话剧的意义所在。

　　暧昧的半步

　　明月

　　曾经说过“我悲伤，我做戏”的田沁鑫，今年做出了稳妥中庸、皆大欢喜的好戏《四世同堂》。当大幕徐开，舞台上依旧是昔日《狂飙》时代似曾相识的演员班底，却已遍寻不见《生死场》般“燃烧剧本”的炽烈与激情。在某一次采访中，田沁鑫说道：“艺术家容易自恋，而大师更博大、浑圆、中庸。那种波澜壮阔、风起云涌的博大情怀，是不会因为时间流逝、环境变化而改变……我喜欢只走半步的状态，不想那么生猛地迈一大步，但却走错了。”

　　然而，有国话倾院而出的明星阵容、深得北京人艺真传的殿堂风范、海陆空全面铺开的宣传架势，只行了半步的《四世同堂》，已然是一道丰盛的“满汉全席”，要想不叫好叫座，着实也难。

　　卡夫卡说：“燃烧房屋后就会看到结构。”把老舍80万字的小说煅烧成3个小时的话剧，“燃烧”文本之后才能显现出剧本的骨骼与灵魂。构思深广、剧情复杂、人物繁多、叙事性强，话剧版《四世同堂》秉承人艺“忠于原著”的精神，改编谨慎保守，且有讨喜之嫌。

　　譬如，剧中对于祁老爷子的戏份显然有所削弱，而对于“大赤包”这一角色则浓墨托写。又如，李四爷与小妞子的死原在老舍删去尾部13章中，在结尾处一连串的死亡中，导演着意加入这两段死亡，却未将悲剧继续推往深刻。对于经典的改编，仅仅“忠于文本”是不够的，更应“忠于原著的魂”。

　　少了那半步，少了艺术家首先的对自身情感的观照，虽然并不影响《四世同堂》作为文化产品的价值，却是一种艺术的缺失与遗憾，从而让全剧的体温骤降。为求中庸的半步，而让剧中角色退居幕后，仅让观众记住了明星卡司、微博绯闻。但是，戏比天大，又何况是比天少了两横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