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然的机会,看了陈凯歌导演的《赵氏孤儿》的未完成版。说未完成版,是指影片的特效还没做,只用字幕来提示该有的画面效果。但其实已是定剪版,影片所有镜头的排列组合已完成。这是一次有趣的观影体验,绿幕和威亚还没去除,暴露了拍摄时的真情实景,让我这等老想窥视成片背后秘密的人见猎心喜。看话剧我喜欢看连排之前的分段排戏,走走停停的特有见证感。看DVD我喜欢看幕后花絮和导演自述,特有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的成就感。
在当下的中国电影谱系中,这是一部确凿无疑的大片。但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视觉大片,动作镜头没走玄幻武侠路线,战争场面没玩人山人海战术,它是一部以戏剧张力拿人的心灵冲撞大片。《赵氏孤儿》是中国的经典悲剧,经过历代杂剧、京戏和话剧的演义,它作为一种传统文化的“主旋律”作品,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崇高感,向世人倾诉轻生死重大义、舍骨肉慰忠良的价值观。在知行合一的读书人那里,《赵氏孤儿》里的理想人格从来没有被怀疑过。在利益交换为本的俗世社会里,《赵氏孤儿》也是一出久演不衰的戏,因为人们早已认同了这样的观念:文艺作品就应该比现实高上一头,留做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念想。然而,这个戏放在今天演,如果还按照经典程式来构筑故事,则很有可能遇到前所未有的陷阱。
在这个务实甚至犬儒的时代,人们本能地不相信谁会舍弃自己家的孩子,去救别人家的孩子,哪怕别家的孩子是满门忠良的唯一血脉。因而,《赵氏孤儿》能否立得住,取决于影片能否建立起令人信服的强大逻辑:程婴救孤不是一段云山雾罩的神话传说,而是普通人努把力就能做到的人间传奇。在陈凯歌的铺排下,舍子救孤是在正义感、同情心和赌徒心理共同作用下发生的:程婴是一个救死扶伤的郎中,无意间卷入了一场灭门惨祸。他不是一个义薄云天的豪侠之士,也不是一个力挽狂澜的孤胆英雄,每到生死抉择的关头,他都在良知召唤和杀身恐惧之间纠结难断。问题在于,每次都有人把他往正义的方向推一把,他半推半就、趔趄着就向前去了。如果不是庄姬公主想出了瞒骗屠岸贾的障眼法,韩厥断不会放他走。如果不是公孙杵臼云淡风轻又以死相拼地保护赵孤,他也不敢壮着胆子去跟屠岸贾周旋,更不会在“两个只能活一个”的情势下自我牺牲。历史本来就有太多偶然,谁也无法做未卜先知的总设计师,对于这一版程婴来说,形格势禁,大义感召,事赶事它逼到这一步了。这肯定不是元杂剧的本意,也消解了程婴的英风侠气,但这是此时最能为躲避崇高的中国人所接受的讲述方法。
当然,一部电影在重述经典时,不能仅仅是做减法,还必须做加法。不能仅仅是打碎,还必须建构。作为第五代导演里最有文化底蕴、最擅长哲学思辩的陈凯歌来说,他不可能满足于仅仅叙述一个大体成立的故事。西谚说得好,上帝在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必然给你打开了一扇窗。《赵氏孤儿》在封闭了通向超人和圣人的道路之时,也就撬开了另外另种可能:让恶的化身屠岸贾成为有情的枭雄,让义的代名词程婴成为卑微的英雄。屠岸贾心里有恨,有毒,也有情,不再是彻头彻尾的恶的化身。对一个襁褓中的史上最小的仇人,他追杀不已。对一个现世报的成年义子,他下不去手终于被孩子下了手。狠是真的,因为他忍受了太多的屈辱,发酵了太多的怨毒。犹豫也是真的,对一棵眼前一寸寸长了十几年的小树,没有哪个浇水、剪枝的园丁舍得砍伐。
葛优扮演程婴,气势上完全输给了王学圻扮演的屠岸贾,可他真的把那种小人物“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危惧感演出来了。他没有一出场就打定主意让儿子做烈士,而是在各种元素的刺激下“刚刚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赵氏孤儿》让我想通了一件事:并不是葛优一演正剧就会有人笑场,而是葛优一演大人物就会有人笑场。他在《活着》里没人笑,他在《赵氏孤儿》里的第一个镜头(呼噜呼噜吃面条)可能会有人笑,但很快就会笑不出来。这个片子里,王学圻硬中带软,葛优软中带硬,都很有味儿。
《赵氏孤儿》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把它当作一出话剧来看。北京人艺大导林兆华的版本里,赵孤长大之后,对程婴紧追不舍的复仇之请极不耐烦,无厘头地甩出一句话:那是你们上一辈人的恩怨,跟我有什么关系?陈凯歌的版本里,赵孤最终是实现了复仇,屠岸贾生得强大,死得偶然,稍嫌突兀。在电影故事的编排中,收尾是一个世界级的难题,《赵氏孤儿》也没找到灵丹妙药。别不多说,最后试着打一下分:《霸王别姬》顶着箭雨悍然杀入历史禁区,可得90分,《梅兰芳》戴着官方和家人给的“纸枷锁”跳舞,可得70分,《赵氏孤儿》在历史深处从容进出,羁绊最少,起码能得8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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