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从《新宿事件》到《枪王之王》，尔东升在时隔一年半之后重新回到内地影片院线。两部同出一人前后拍摄的影片，命运却迥然相异。更高质量更贴近导演表达的电影却未必有更好的命运——这似乎是在中国上映电影的普遍遭遇
在上一部作品《新宿事件》宣布放弃内地市场一年半后，尔冬升的新片《枪王之王》于7月2日起在内地上映。
拥有港式警匪类型片风格的《枪王之王》表现得中规中矩。在尔冬升看来，这部早在十年前监制《枪王》时就想要拍摄的影片“没有承载更多的意义和价值”，只是“跟着市场走”，“是很商业的一个电影”。
一个IPSC实战射击比赛的冠军，如果碰到打劫的，是否可以开枪打人？《枪王之王》讲述了一个由此延展开来的故事。而尔冬升并不想将影片做成讨论这一伦理的法律片或剧情片，因为“心理学的东西很深，拍出来会很闷”。他逐一设计桥段与高潮，做出了一个目前正流行的、带有悬疑推理色彩的影片。
选择惯用的古天乐、吴彦祖是由于两人的市场号召力；片名在《枪王》后加了“之王”是出于商业考量；影片还尽量减轻中枪后的暴力感，因为导演认为，近一两年暴力的片子“不流行了”——经济不好的时候，观众不太愿意看压抑的东西。
不太暴力当然也有送审方面的考虑。“你要以市场为指南，就要照他的方向走；这次《枪王之王》从剧本到送审，一点问题都没有。”尔冬升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很多人猜测，《枪王之王》是吸取了一些《新宿事件》的“经验”。2008年底，由于对无法通过审查制度的预估，《新宿事件》无奈地主动放弃内地市场。尔冬升曾明确对媒体表示，《新宿事件》赔钱太多，他只能放弃“那些不太适合搬上银幕的戏”。
《新宿事件》：“主动”放弃内地市场
严格来说，尔冬升是一个不那么好分类的导演。尔冬升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自己是一个很“实用”的电影人。他放弃了付过3次版权费的古装片《三少爷的剑》，因为“古装片太多，观众在武侠片多的时候喜欢选一些别的东西”；他认为“电影就是一个商品”；他说自己投身电影只是由于“我全家都做这行，很自然我也就入了这行，我可以把电影当成一个赚钱养家的工作，就那么简单”。
而在很多人看来，拍过《旺角黑夜》《门徒》的尔冬升一直关注社会现实题材，是一个想要“说点东西”的导演。他喜欢看纪录片、专题报道，希望给电影赋予一些社会意义，让它“有启发，对人造成一些影响”。他的社会题材影片《早熟》虽然票房不佳，但却让他很有成就感：“很多年轻的父母看完之后打电话到电台说很感动，学校和监狱也都有专门播放。”
1997年，尔东升看到《亚洲周刊》对日本华人在新宿发生的一场凶杀案的报道后，他觉得这个题材很有价值，并开始有意识地搜集相关资料。十年后，他着手拍摄这部《新宿事件》，影片于2008年初正式杀青。
2008年7月，主演成龙和范冰冰登上内地时尚杂志封面，为影片在国庆档的上映造势；片方甚至已经着手与院线谈《新宿事件》的首映活动。而就在此时，有关《新宿事件》的报道却戛然而止。9月底，终于有港媒曝出该片因“有损海外华人形象”退出国庆档。10月初，网友“电检员”爆料，香港电检部门正在讨论是否把该片列为三级片。
《新宿事件》讲述了在日华人挣扎求存的故事，内容涉及偷渡、打黑工、黑帮、杀戮，主角们是偷渡客、黑社会成员和妈妈桑，几路人马拿着各种冷兵器在街头武力火并，并有断手、浮尸等极为血腥的场面，列为三级片本来不足为怪；而这一消息却引起了人们对影片在内地上映前景的担心。
年底，尔冬升和监制方平先后透露，该片放弃包括合拍、协拍、引进在内的全部进入内地放映的途径。与其他影片送审后“被毙”不同，《新宿事件》是主动放弃了送审。“我们不需要送审都知道有问题。”尔冬升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从演员做到导演、监制，在电影圈里打拼了35年的他很清楚什么样的片子在内地能够顺利通过。《新宿事件》从剧情、人物设置到场面呈现都太过敏感，完全不符合审查要求，“不改肯定过不了”。
尔冬升试着剪了一个版本，找来包括两个内地导演在内的5个业内人士观看，结果所有人一致反映：情节支离破碎，简直不能看。前有观众完全不买账的《大块头有大智慧》内地删减版作为前车之鉴，尔冬升明白这样或许可以上映，但“口碑会很差，很可能被骂。”
而另一方面，电影局的要求是合拍片内地、港台和国际须是同一个版本，“这对我们束缚很大。”如果《新宿事件》按内地的要求改，那就意味着国际和港台都将放映大量删减后的版本。“就这部影片来说，内地市场远远没有成龙的国际市场那么大，我们南美版权也卖掉了，要是用内地这个版，可能欧美日本市场都完了。”
尔冬升艰难地做出了决定。在还没有相关部门领导看过片子的情况下，这部在媒体报道中投资过亿的现实题材影片《新宿事件》主动撤出了内地院线。
导演的无奈
放弃内地市场之后，出品方曾希望影片在亚洲其他国家尽量做大市场，补回缺失的内地票房。2009年4月，《新宿事件》在香港被评为不适合青少年和儿童观看的2B级，正式在香港、马来西亚、越南等地上映。
尔东升一再强调内地票房并不能代表什么，“国际市场很认可成龙。不管是正版还是盗版，你都可以在非洲的南非、南美的阿根廷，甚至尼泊尔村庄里的一个店里看到他的碟。”
而在北京新影联影业公司副总经理高军看来，海外发行的说法多少带有一丝无奈。《大兵小将》依靠成龙的号召力在国外卖了一千多万美金，但内地所获票房接近1.6亿人民币，是其海外发行的2倍多。“目前港台电影市场急剧收缩，东南亚市场也很有限。如果不进入内地市场，基本都得赔本，”高军说。
有消息称，由于无缘内地，《新宿事件》一赔到底。对此，尔冬升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笑称，“成龙跟英皇有实力，就能够承受。《枪王之王》也是英皇投资的，你们也没看到老板把我炒鱿鱼。”
“放弃内地后，成龙也跟我急。我对他说，如果我们只是为了卖票，乱剪一个版本骗观众进去，那名声坏掉了，以后拍什么都难了。”尔冬升回忆说。
《新宿事件》全片在日本取景，齐聚成龙、吴彦祖、徐静蕾、范冰冰等一线明星，投资不菲。其出品方是英皇-龙影业有限公司，成龙也是该片的老板之一。“如果成龙不拍的话，我就不可能拍，因为那个戏很贵。”尔冬升说。
开拍前，《新宿事件》剧本以合拍片的形式顺利地通过了立项审查。不过，立项过关并不等同于可以公映。在内地，从王小帅的《扁担姑娘》到姜文的《鬼子来了》，剧本通过而最后被禁的片子比比皆是。据说，为了对应合拍片的规定，投资方增加了内地的保利博纳公司，邀请了徐静蕾和范冰冰两个内地女演员出演，还特意去长春拍了几场戏。
但决定影片在内地命运的因素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一部1996年发布、2001年修订的《电影管理条例》，根据这一条例，《新宿事件》开拍前后都必须通过有关部门的审核。
面对审查和市场压力，香港导演杜琪峰采取的策略是，避开敏感题材、拍些《呖咕呖咕新年财》这样的商业喜剧卖钱，为自己日后再拍类似《黑社会》的“个人作品”打好财力和市场基础。
随着《枪王之王》在《新宿事件》之后的推出，人们似乎在尔冬升身上看到些许杜琪峰的影子。早在2005年，尔冬升自己投资的社会题材影片《早熟》和爱情轻喜剧《千杯不醉》就放在一起捆绑经营。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一早就知道《早熟》要亏本，要靠《千杯不醉》的盈利来补回《早熟》的亏损，摆明就是这样一个事情。”
而如今，为弥补《新宿事件 》缺空，《枪王之王》主创人员纷纷登上娱乐节目甚至世界杯节目，如此高调宣传之下，尔冬升更为重视并且口碑更佳的《新宿事件》在大多数观众心里愈发显得默默无闻。
审片制度改革在路上
像《新宿事件》一样无奈地被审片制度阻挡在外的港台影片并不是少数。
1998年，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在香港和曼谷取景拍摄，而实际上，他最早是要在北京拍摄这部描述他记忆中内地的影片。要在内地立项拍片，剧本必须先通过电影局的审查。为此，自《阿飞正传》后就不写剧本的王家卫专门写了一个名为《北京的夏天》的剧本；而有关部门却始终没有给出肯定或否定的意见，他只好放弃在内地拍摄的想法。
陈可辛《甜蜜蜜》的原剧本中也曾有很长一段内地的部分，剧本也在上交后，同样没有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复，而没能拍摄。《宋氏三姐妹》拍完后，被压了三年多，最后改过标题，戏也做了重大删改后方得以上映。
在很多人看来，21世纪之后的审查环境正在逐渐变好。据北京新影联影业公司副总经理高军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目前送审的通过率基本上接近100%”。而最近宁浩新片《无人区》的被禁传闻还是闹得沸沸扬扬。广电总局审片委员会成员赵葆华批评这部由中影集团投资的影片“绝大多数是负面人物”，该片的上映档期也一改再改，虽然是否被禁仍无法得到确认，但中影方面承认“为了避免损失，影片正在修改中”。
送审高通过率的确有审查尺度放宽的原因，但也因为投资方们都学“乖”了许多，“送审是经验的累积，”比如高军的盛世华锐电影投资管理公司一般只做《叶问2》这样的主流商业电影，“既不触犯意识形态，也不会去碰一些过于主旋律的英雄模范或重大历史题材”。
导演们也纷纷在审查和市场环境中混出了经验。在冯小刚开始做《甲方乙方》贺岁片之前，与其有关的《一地鸡毛》《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等四部作品连续被毙，“哪种题材既能赢得市场也能获得通过，他也是后来才学会的。”高军说。
很多引进影片必须“稍作修改”才能进入内地，但很多导演并不愿意修改自己的片子。“比如斯皮尔伯格的《辛德勒名单》，中国审查机构建议他把奥斯维辛集中营2000多名犹太战俘赤身裸体的镜头拿掉，而他坚决拒绝。”高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也直接导致了这部举世经典作品无法与内地观众见面。
从2004年起，有关部门开始研究推出《电影促进法》。从“条例”上升到立法，相关规定将会更加细致和清晰，很多人希望它能成为电影审查公开化和制度化的开端。然而，最近一次传出《电影促进法》相关消息的时间，是去年年初。
5月10日，国家广电总局发布了《关于电影全面实行“一备二审制”的公告》，规定电影的立项和初审都交给省级广电部门负责，吉林、广东等6个地方还拥有部分影片的终审权。高军认为这一制度“相当利好”，“实际上电影管理体制从高度集权变成了分权制，降低了地方影片的审查成本和时间，沟通起来也更容易。”该条例已于7月1日开始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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