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斯新片《合法副本》 主演:朱丽叶-比诺什 |
迈克·李那部入围了今届戛纳影展的新片叫《又一年》,这个名字简直是对影展的一记揶揄——一年又一年,一个欠缺新意的轮回,总不外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前度刘郎今又来。
不得不承认,戛纳影展是一个强势的平台,回想去年掀起最多话题和风波的电影——《白丝带》、《无耻混蛋》、《预言者》——首映是在戛纳。这也实在是个不容易产生惊喜的平台,点点今年入围的导演,阿巴斯、北野武、李沧东、伊纳里图,都是来来回回多少次的常客,倒像是太太的沙龙,要找出一张新面孔也不容易,让人恨不得感叹一句“大宝年年见”。何况还有年年来凑热闹的伍迪·艾伦,这个纽约小老头子很矫情地每次必摆出“绝不参赛”的姿态,戛纳很配合地凹着“盛邀来参展”的造型,今年的《遭遇陌生人》依然是这样,两厢情愿忠贞得很,根本是公然的打情骂俏。我有时疑心,是电影果真成了“老人的国度”,又或者,这才是法国人的最得意处,张着艺术这面堂皇的大旗,等级森严的沙龙成了美学的度量衡。
说回今年的影展,开幕片是雷德利·斯科特《罗宾汉》,闭幕片是奥利弗·斯通《华尔街2:金钱永不眠》。开场是盗贼,终局是金钱,所有的异端终会被资本收编——对于戛纳,这是个极好的隐喻。
闭幕片是奥利弗·斯通《华尔街2:金钱永不眠》 |
电影,初恋,高达
在“一种关注”单元看到高达的名字,吓了一跳。2008年,他拍《劫》,那是站在人生尾巴上的一篇自白书,历史烟云,个体感受,群体记忆,写成一段建筑在流沙上的个人史。70岁之后的高达,《爱情研究院》之后的他,反反复复在过去的迷宫里徘徊,爱情,形式,自我,记忆,时间,永恒,他年轻时没明白的东西,仍然让他团团转——他老了,但是来不及长大,他从来没成熟过。
我们已经习惯了他一个人在瑞士的角落里自说自话,现在,79岁的他突然要出现在戛纳,真是错愕,忍不住坏心眼儿地想,老家伙看着里维特、雷乃、瓦尔达们人间行走,是寂寞了吧!转而一算,今年距离《筋疲力尽》首映,刚好50年,于是,《电影社会主义》在戛纳的露面,有了几分仪式的味道。
对于高达,我是一直抱着一种类似爱恨交织的心态。年少时迷恋得没了方向,后来渐渐看得明白,他的横冲直撞、摧枯拉朽好像大象闯进了瓷器店,留下一地碎片,在电影的世界里,他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对象。时间马不停蹄地过去,以为早已经从他那里毕业,然而听到他喃喃地念着“爱情是主语,爱人是宾语,爱情的唯一度量衡是不可度量”,顿时缴械投降,固执的高达,情不自禁的高达,真是让人心软啊!
这样的心态,是初恋吧,我得承认,这个在50年前一度把名字改成“让-吕克·电影·高达”的家伙,是我的电影初恋。
高达爷爷脾气古怪嘴又坏,有胆子去会他的大约没多少人,除非你是20岁的安娜·卡里娜。不过仍然有人预测,《电影社会主义》会是最热的一场电影,甚至风头会盖过金棕榈,这个我信,因为,高达高达,你是很多人的电影初恋。
50年,关于高达的拼贴画记忆,上图依次《筋疲力尽》、《法外之徒》、《随心所欲》、《蔑视》、《狂人皮尔洛》等 |
老人的国度,故人的国度
说戛纳是老人的国度,真是不冤枉——79岁的高达在拍《电影社会主义》。102岁的奥利维耶在讲《安吉莉卡的奇遇》。伯特兰·塔维尼涅,这大概是一个只被学院派关心的名字,甚至知道这个名字的,很可能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1980年代,忽而是《死亡窥伺》里罗密·施奈德走在爱尔兰的旷野上,忽而是《大清洗》里的菲利浦·诺瓦雷的黑色幽默,“傍晚六点,太阳正高,我们驶入原始森林”……曾经撑起塔维尼涅电影的人们,已经离开很久,于是新片《蒙庞西耶的公主》仿如一声提醒:原来他还在这里。
更多人,即便不“老”,也是“熟”客。
阿巴斯是第四次来戛纳。先前的《五》和《希林》已经让人质疑他在电影形式上的尝试过了头,《五》里大片的海洋和黑夜,《希林》里静滞的镜头前伊朗姑娘们悲戚的脸……那些时候的阿巴斯太空旷,原谅普罗大众们抓不住他的禅意,那过分的空寂只让人满心茫然。他已经走得太远,适时也该回个头,离开他自我的困厄,到剧情片这条俗路上喘口气。和朱丽叶·比诺什合作的新片《合法副本》,感觉他又回到《风带我们走》的时候,那个容易招人喜欢的散文导演,只是这次的故事离开了伊朗,这也是阿巴斯第一次在伊朗以外拍片。英国作家的意大利之旅,途中邂逅了法国女人。大约是个俗套的故事,在路上,有爱情,有爱人,总会有些看头,至少我们这样的俗人愿意有些期待。
墨西哥人伊纳里图是戛纳养大的孩子。十年前《爱情是狗娘》出现在“导演双周”单元时确乎给了我们莫大的惊喜,之后经历了《21克》,到了《巴别塔》时他又一次利用多线叙事和阴差阳错纠结到一起的角色,那时候我们已经烦了这套。“一招鲜吃遍天”也许对影展有用,而观众是会免疫的。新片《美错》讲一个卷入非法事件的男人意外重逢了童年的玩伴,而对方现在是个警察……坦白说,看到这个剧情简介我忍不住头皮发麻,已经能够暗暗勾描这电影的模样,幸而男主角是哈维尔·巴登,也许因为他,《美错》可以“美而不错”。
在《薄荷糖》和《密阳》之后,李沧东已经成了戛纳影展上一张亚洲电影的新名片。早些年的《薄荷糖》是关于沉沦的个体,青春和生命在时间里黯淡,“光州惨案”不散的阴影下,个体的悲剧和群体的哀悼之间模糊了界限,这本身就是戛纳最偏爱的叙事角度。之后的《密阳》是关于生命的复苏,一个女人在经受足以摧毁她的打击之后,一度僵死的身体和心灵慢慢苏醒,如惊蛰过后醒来的大地。今年的《诗》可以看作《密阳》和《薄荷糖》的叠加,好像一枚飞旋的硬币的两面,一面是被重新唤起感知的生命,一面是暴力扭曲后沦丧的青春:强暴了同学的初中男孩,得了阿兹海默症、在生命尽头重新打量生活的老祖母……其实,《诗》是李沧东这些年执著的命题的一次集合。
说起来,法国人夏维斯·毕沃斯也是戛纳的故人,也是被《电影手册》偏爱的导演,艺术电影的版图上一直有他的一角。比起《手册》推崇的斯特劳布夫妇,毕沃斯可算是“平易近人”,他所有的电影并不晦涩,影像干净唯美,镜头下,是《别忘记你将死去》里铺满银幕的金色向日葵田,或是《小上尉》里黄昏下的海滩。很多时候,他和塔维尼涅一样,敏感,悲伤,耐看,也一样的被淡忘。看着他们,就会觉得戛纳声张的艺术大旗是多么虚妄,因为这一类“作者电影”即便在法国国内,也已经是多余的,而毕沃斯或者塔维尼涅甚至没有机会扮演艺术斗士——很吊诡的,这些年被戛纳捧到风口浪尖的导演,通常不是法国人,伊朗、墨西哥、罗马尼亚、日本、韩国……绕上一大圈,影展摇篮里养大的“自由与艺术战士”,轻轻巧巧地避开了法国。嗳,这不是手电筒只往别人身上照么?
他还年轻,他已迟暮
回想起来,26岁的索德伯格从文德斯手里接过金棕榈奖,那一刻美好得有些不真实。后来索德伯格挣扎着从金棕榈的影子里跑出来,求新求变,在工业的法则下沉浮,付出了青春,承受了代价。这些,也是有年份的往事了。也许,他是一开始就到了顶峰,之后一直走着下坡路,可我仍常常忍不住想起他,因为那份新鲜的锐气和勇气,后来就不再得。
泰国人阿彼查邦2004年出现在戛纳,那年他的《热带疾病》真是惊艳,一段热带丛林里的寻觅之旅,零散的片段如水一般流淌,长镜头下画面深沉安宁,带着东方的禅意和诗意,似淡墨飞白。当时他的镜头语言已经有了鲜明的个性,热带的丛林在他的画面上是有生命的,静默的长镜头带我们走进去,那里欲望直接又明净。然而《热带疾病》远不是完美的,甚至,它带着明显的弱点,阿彼查邦对影像之美的追求和对象征符号的迷恋已经盖过了剧情的严谨。天分有时候也是双刃剑,很难说戛纳是造就了他还是约束了他,2006年阿彼查邦带着《恋爱症候群》出现的时候,长镜头是他的标签,也可能是负累了——依然是热带,依然是悠长的镜头,依然是东方的图腾,沉溺的画面是风格,也成了窠臼。对于阿彼查邦,我总带着些又期待又惋惜的心情——对他的“优美”深信不疑,又惶恐他从此在热带丛林里再也出不来。
匈牙利人柯奈尔·蒙多佐是被增补进了主竞赛名单,这又是一个“长镜头控”,大概这些年年轻人去戛纳的敲门砖,不是纪实风格影像就是长镜头。蒙多佐的上一部影片《三角洲》也曾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在那部影片的开头有一段字幕鸣谢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拍过《撒旦探戈》与《破碎和声》的塔尔,被视作这个年代已经濒临绝灭的电影手艺人,他那著名的一场一镜注定要在电影史上留下印记。得到塔尔的扶携,蒙多佐的潜台词明白得很:自己根正苗红。然而即便塔尔做他的监制,即便他和前辈有种种渊源,他终究不是塔尔。蒙多佐的电影,无论《三角洲》还是更早的《乔安娜》,总是过分迷恋一个寓言化的设定,在极致的外壳下,内里其实是空的,倒真是应了亦舒那句,“美则美矣,全无灵魂”。也许他的新片《温柔的儿子--弗兰肯斯坦计划》能改变我的观感,但此刻我心里仍是疑虑大过期望,甚至我会怀疑,戛纳对他的垂青,是因为长镜头血缘,因为他的匈牙利国籍,还是因为电影本身呢?
看着已经带着尘埃落定色彩的阿彼查邦,看着踩住前辈的脚印亦步亦趋的蒙多佐,不得不承认我是惋惜的,他们这么年轻,已染了暮色,而他们,就是戛纳的新生代了。
如果叶芝还在,《驶向戛纳》要这样开头:这不是年轻人的国度,老人们彼此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