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是哈姆雷特

    由一群热心探索的业余、专业戏剧工作者组成的“戏剧工作室”，今日以小剧场形式演出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关于《哈姆雷特》人们已经说过太多的话。苏联的阿尼克斯特，将哈姆雷特的复仇说成是与人民的理想一致的壮丽事业，将这位神秘的丹麦王子说成是一场解放人类的光荣战斗中的一员战士。

英美的某些评论家，却把哈姆雷特说成是一个根本无法求解的未知数，或是一张签发而未填写提款数目的支票。林兆华则将哈姆雷特性格中善恶、美丑的浑融难分，当成人性自身的深刻矛盾；将哈姆雷特对“生存还是毁灭”的两难，当成人类普遍的生存处境。着意营造一个肮脏、颠倒、错乱的反常世界，呈现“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舞台意象。

 

    演出是在北京电影学院小排练厅进行的。舞台后景整面墙挂满了肮脏的、折皱的黑灰色的幕布，整个台面也以同样肮脏、折皱的黑灰色布幕作地布，演员的服饰色调灰暗，质地粗糙，制作粗放，袍服的下摆任其露着未加工过的毛边，仿佛整个世界和人都是由这类粗糙、丑陋、肮脏的东西包装起来似的。左右两侧临近台口处，堆满了敲打起来叮当作响、能够转动、红绿小灯仍在闪烁却一无用处的废机器；在舞台上空的吊杆上，悬吊着五台时转时停、残破不堪的电风扇；甚至国王或王后的御座，也是一张七扭八歪的、废旧的理发椅。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由没有生机、没有活力的机器所统治的世界。在全剧的末尾，导演将悬吊电风扇的横杠降至距台面一米处，表现哈姆雷特与雷欧斯的格斗时，除彼此的仇视与对峙外，实际上演员是跪在、仰卧在台面上，不断地旋转电风扇的扇叶，成了一场名副其实的人与机器的争斗。哈姆雷特临死前，指着一堆废旧的机器，要他的朋友霍拉旭告诉福丁布拉斯继承王位。一堆残破、废旧的机器——这就是他留给新王的礼物和全部遗产。演出以鲜明、具体的舞台形象，呈现了德国当代剧作家海纳·米勒（Heiner Muller）在《哈姆雷特机器》中所要传达的意念。

　　

    十分奇妙又意蕴深远的是，导演让三位演员扮演哈姆雷特。不是像梅耶荷德曾经设想过的，由两位演员形影不离地同时扮演哈姆雷特，一个念悲怆的独白，另一个念欢愉的独白，以表现这位丹麦王子色彩多样的个性与复杂矛盾的心境，而是让三位演员共同扮演哈姆雷特、篡位的克劳狄斯和那个助纣为虐的大臣波洛涅斯。他们在演出进行之中，经常毫无过渡地互换角色。例如当克劳狄斯和王后葛簇特劝说愁云笼罩、忧心忡忡的哈姆雷特不要去威登堡、不要离开他们，哈姆雷特表示“勉力服从”母后的意志之后，国王与王后携手而去。此时，扮演垂头丧气的哈姆雷特的演员，立即叠肚挺胸，变成踌躇满志的国王，携起王后的手臂，昂然退场；而刚刚扮演国王克劳狄斯的演员，立即将头一低，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变成闷闷不乐的哈姆雷特。又如当哈姆雷特与波洛涅斯互相试探，哈姆雷特布置优伶将老王之死的情节插进明天要演的戏之内后，扮演哈姆雷特的演员与众人一同退下，刚刚扮演大臣波洛涅斯的演员身体缓缓下蹲，立即变成满腔悲愤的哈姆雷特，面对观众诉说他将揭露克劳狄斯内心隐秘的决心。当哈姆雷特与奥菲利娅在城堡内相遇时，导演让扮演哈姆雷特、克劳狄斯、波洛涅斯的三位演员在舞台上正中彼此相对站成品字形，三人同时扮演如疯似傻的哈姆雷特，使奥菲利娅茫然无措，大为伤心。这种角色与扮演者的频繁倒错，把一个颠倒无常的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让扮演克劳狄斯和波洛涅斯的演员也同时扮演哈姆雷特，这种美丑、善恶的频繁置换与同时并存，呈现了一种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舞台隐喻。

　　

    全剧行将结束时，舞台上尸体横陈，哈姆雷特手持涂着毒药的利剑，迅猛地刺向克劳狄斯。转瞬之间，克劳狄斯与哈姆雷特身份互换，倒下的竟是哈姆雷特（原扮演哈姆雷特的演员），而扮演克劳狄斯的演员立即转扮哈姆雷特，吩咐他的朋友霍拉旭向冷酷的人间传述他的故事，然后颓然倒地。究竟是哈姆雷特杀死克劳狄斯？还是克劳狄斯杀死哈姆雷特？既然人人都是哈姆雷特，也就没有必要深究了。

　　

令人感到十分有趣的是，哈姆雷特作为现代人，或者说哈姆雷特被装扮成现代人，至少有两副完全不同、甚至是绝然对立的面具。阿尼克斯特不仅将他装扮成一名不与罪恶妥协的英雄，而且是一位解放人类而献身的斗士。林兆华则给哈姆雷特涂抹了一脸小丑的白粉。阿尼克斯特拔高了哈姆雷特之死的意义，林兆华则否定哈姆雷特之死的意义。《哈姆雷特》的末尾是一场大杀戳，一场复仇者与仇敌同归于尽的惨剧。阿尼克斯特从中看到未来的曙光，林兆华则视为世界的必然归宿。

　　

我无意判别两者的对错，因为对古典戏剧的接受与阐释主要不是对错的问题。当代艺术家将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对生存的感受赋予古代艺术形象时，他们不过是借古人的躯壳呈现自己。

　　

林兆华故意模糊哈姆雷特与克劳狄斯两者的身份，使复仇变成一种自残，变成一种毫无意义的荒诞行为。既嘲笑克劳狄斯，也嘲笑哈姆雷特。嘲笑他们的阴谋、忧愤、软弱和烦恼，赋予全剧一种荒诞不经的品质。人的命运，人类的命运，被林兆华压缩在身份变幻不定的哈姆雷特/克劳狄斯的最后一击之中。既然人的致命一击，击中的正是他自己，那些占据偌大舞台的残破机器，那个将人变成小丑的神秘的异己力量，仍然没有受到损伤。全剧被处理成没有出口的密封世界。从这一点来说，荒诞剧与悲剧又是相近的。

　　

就在哈姆雷特致命一击的瞬间，从舞台顶棚上倾泻大量的水流，继而转变成淅淅沥沥的水滴。是水？是雨？是血？它将涤荡世界的污垢？还是使世界变得更龌龊？没有窦娥死后血溅白练的悲壮，不若浮士德倒下时天门大开、灵魂升天的浪漫。但这毕竟是这个冷漠的世界的反应。林兆华否定了哈姆雷特牺牲的意义，但像林兆华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毕竟还没有修炼到能够平静地面对荒诞的地步。我自己大概也做不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