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骆驼祥子》已演出第二轮,它给了我料想外的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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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从舞台这个独特角度再次感知了老舍先生的那颗心——它竟是那么柔软、悲怜、凄怆,可那里边简直没有一丝的“怨”与“怒”,其实他亦无所不察,却有着无边的包容和宽宥,《骆驼祥子》应是代表他这种心灵气质的典范之作。能够获得这些感受的重要原因在于:虽是老剧新排,但登场的这匹“骆驼”看上去并不小也不瘦,即便稚气犹存,略显青涩,但它的身量、间架、毛色,以至精、气、神都很出众,试着拉去与“原型”相比,似乎都不落下风。
从这匹“骆驼”的稳健步态中,仍可以清楚地感到北京人艺演剧传统和风格魅力的强大力量——它让人不觉联想起那类世界上深具实力和传统底蕴的著名足球俱乐部,有时这样的俱乐部即使派无名的替补队员作为主力出征,也能大获全胜,这一般被称作令人恐怖的“板凳的宽度与深度”,喻示其人才的充裕储备;还有就是当这样的俱乐部已被公认落入低谷、挣扎于困境时,也常常显得身手不凡,时时出人意表,显露着重生和再造的深厚潜能。观新版《骆驼祥子》时会感到,与当前国内其它剧院相比,北京人艺仍有惊人的“板凳”幅度和难以估测的创造潜能。——正如那些老牌俱乐部一样,这得益于它所拥有的丰厚传统资源,谨严的团队精神宗旨。
北京人艺的现实主义戏剧在本质上并不是那种曾被先锋戏剧青年们所指斥的“溅满了生活的泥浆”的“庸现”(庸俗现实主义),它最甘美的“现实主义”果实是开放而灵动、诗化而写意的,这种风格从落地之初便具备了现代戏剧的内在品性。一方面,它与大地有着生生不息的关联——生活的土壤直接催生了它,养育了它,这使人艺的戏剧与广大观众之间长久以来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和力,它是一种真正的“人民戏剧”;但另一方面,它又绝非泥巴的本色呈现,在这个艺术殿堂里,曾诞生了一批数量可观的杰出艺术家,他们起始是用泥土捏合、造型,而泥土经过淬炼、锻造,最终烧制、雕刻出来的却是极具表现力的金属材质的各色人物的传神写真——他们个个如青铜雕像般浑然一体,个性凸现,棱角分明,甚至带有神工鬼斧的印记,似经千锤百炼,又经妙手点化。
这是一个由“土”生“金”的艺术升华过程。当与现实大地的关系变得若即若离,空泛悬隔,当锻造的力度、手艺和程序也同步缩减,对细节、动作、语言的雕刻之功不再持有既往那样精微入里、丝丝入扣的技艺苛求时,戏剧的醇度与诗性的品质必将衰减,这时艺术上由“金”向“土”的退行则势所难免,而那些缺少艺术的提升显得琐碎凡庸而“土”味过重,甚或一地鸡毛的劣质“现实主义”及“伪现实主义”便会成为极易泛滥的代用品,它们给现实主义戏剧染上了最深重的阴影。
虽然新版《骆驼祥子》算是一部相当规整完善的人艺经典复排,但在演出中仍能寻到一种“退行”的趋势和轨迹,虽然此剧全篇总的格局、人物的体量犹在,但由于个性张力、心理层次的表现有所删减,还是使原本那些活生生的人物造像显得平面化了一些,人艺风格的特有光华也减弱了几许。
与历史进行简单的纵向比较,对如今的创造者并不公平,或许也无必要。继承人艺的优秀传统,关键并不在于要复原或克隆既往老艺术家们精彩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而是要从对他们创造成就的学习与琢磨中,领略他们对戏剧本质的深刻理解和完美把握。复排、重演、打造新版的意义本该也在于此。
艺术的传承和发展,其实如链条般环环相接。焦菊隐时代的北京人艺,创造了中国话剧发展之链上那无可替代、光耀四方的重要一环。那么,下边的这一环将与之如何衔接呢?如今的戏剧创造者真的只是不幸地赶在一个过渡带上吗?——但无论如何,这一环与上一环的关系不是游离,不是重复,更不是对它的摧毁、销蚀,它可以是有针对性的颠覆,可以是创造性的更新,或者是涅槃后的重生再造。
即便北京人艺已确乎遭逢了传统的衰落,创新的瓶颈,但凭藉脚下这块沃土,“骆驼”应当永远还是骆驼。济铭
本报记者方非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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