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戏剧性和喜剧性
谢晋从1941年开始在四川江安接受话剧教育,1943年到重庆中国青年剧社工作,开始担任剧务、场记和演员。他的求学经历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1948年。在这8年的时间里,他所跟随的导师,是支撑了新中国成立之前、五四运动之后的中国话剧、电影美学框架的人们,这是一个很长的名单:曹禺、洪深、焦菊隐、马彦祥、陈鲤庭、余上沅、黄佐临和石挥等人。这个名单,就是发展并且成熟了中国电影的影戏传统的艺术家和理论家的名单。在这个名单里,黄佐临和石挥和中国电影的喜剧传统的开拓,是给了谢晋以相当大的启示的。这个启示不仅仅是建设和开拓喜剧传统的启示,而且是以谨慎的态度面对喜剧的启示。
戏剧性。
谢晋多次提到他在电影艺术的创造中对黄佐林的戏剧思想的继承。黄佐临认为,自己学导演的依据,最主要的是学习了法国雅克·柯波的演剧方法,其特征是:“哑剧(即类似卓别林的无言的形体动作)、即兴表演(即培养想象力的小品创作)和朗诵(话剧最根本的必修课程)。”(17)从这个艺术学习的渊源来看,对于哑剧的学习,就是对喜剧的开拓;而他要求演员在拍摄之前做即兴表演,这一点是一直都被谢晋运用的创作电影的法宝。而在1962年4月25日《人民日报》所发表的在广州“全国话剧、歌剧创作座谈会”的发言中,黄佐临认为对话剧剧本的十大要求是:主题明确、人物鲜明、矛盾冲突尖锐、结构严谨、戏剧性强烈、语言生动(既生活,又提炼、并含有动作性)、潜台词丰富(不是一就说一,二就说二,而是充满想象余地,令人寻味)、艺术构思完整独特、哲学性深高、戏剧观广阔。(18)这是黄佐临更多关注的关于话剧的戏剧性的说明。我们看到,在与电影的本性并不冲突的情况下,谢晋对这些戏剧性的特征,在自己的电影艺术创作中是勉力实践了的。因为情节编排的戏剧性特征,可以说是所有谢晋电影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也就是他最为成功的作品中,他都实践了戏剧性的情节编织手法,这使得他的电影称为广大观众喜闻乐见的作品,也成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谢晋电影模式讨论的导火线。无论这个戏剧性的情节结构模式是受到了30、40年代中国旧电影的影响,还是在根本上受到了好莱坞电影模式的影响,戏剧化的情节模式是大多数“为普通观众拍电影”的人都会选择的模式。《红色娘子军》虽然是受到了新现实主义电影影响的创作,但其传奇性的结构,还是体现了它的戏剧性情节模式的本质。有关谢晋电影模式的讨论,在国内学术界可以找到许多研究的成果,此处不再赘述,重点讨论一些被批评家忽视掉的谢晋电影的喜剧性因素。
喜剧性。
上述戏剧性问题是人们在研究谢晋的时候都要谈到的。本文认为应当补充说明的是他在所有的影片中都渗透着的喜剧的潜流。
我们在《红色娘子军》中看到了胖而憨厚的阿贵,他并不可笑,但是,他让观众感到是有血有肉的人,甚至是有私情的人:在和红莲结婚的那场戏里,他羞涩地笑着,矜持着;在红莲临产而自己又要到敌后的时候,他说:“看你七八个月的身孕……这个时候……我……”看来,只有在这样的一个非主要人物那里,我们才可以听到一些被批判为 “儿女情长”的话。而更有意思的是,在影片最后一场戏当中,斗倒了南霸天,许多“新参军的女儿行走在娘子军的队尾”,红莲也背着孩子走在行军路上,孩子睡着了,谢晋在分镜头剧本中写到:“小孩在母亲的背包里甜蜜地睡着。”在1963年那样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在资产阶级人性论和爱情观受到大规模批判的年代,在剧组的创作人员都绷着紧张的神经谨小慎微地进行创作的时候,谢晋做到了让这个浑然不觉的孩子“甜蜜地睡着”,并且给了这个睡着的孩子一个特写。她的睡着,让观众不由笑起来,因为他的“睡着”,就是隐藏在影片《红色娘子军》严肃的表情后面的喜乐的勇气。
陈强塑造的南霸天这个形象,就不仅是反动的、可恶的,而且更是有趣的。剿共的中央军到来之后,他说:“连女人都朝我开枪了,以后鸡、鸭、猫、狗都可以反抗官府了!”而当他被琼花抓住之后,他说:“我杀身成仁,我捐躯,我殉国……”原本属于对正面人物进行崇高评价的语汇,被南霸天说出来进行自我评价,当然显得十分可笑。而如此可笑的台词在南霸天那里还有很多。
这样,我们或者在谢晋的作品中看到了一系列的正面人物的可爱的陪衬(比如《女篮5号》中的老孟、曹小娣和陶凯以及陶母;《舞台姐妹》中的小香;《牧马人》中的郭谝子;《老人与狗》中刑老汉的喜欢开玩笑的伙计们)。当然《牧马人》中的郭谝子是谢晋电影中获得好评最多的人物形象之一,因为他身上的喜剧性因素所带该观众的快乐更多,他的价值,就是以喜剧性因素激活在苦难中生存的人们的心灵。(19)在许灵均的坎坷遭遇中,郭谝子是他是见证人。而在许灵均的生活失去所有庇护的时候,是郭谝子出了主意,让许灵均和他们一起去放马:“让一个老贫农上山,让一个年轻的右派在家里享清福!你,这是什么感情?”在他看见李秀芝寻亲不遇,想要替她重新找到一个人家,而连找几家都失败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媳妇说:“哼,嫌人家瘦,嫌人家单薄。你刚从河南逃荒来的时候,上称还不到八十斤吧?你现在,还不是看发展嘛!”而在李秀芝和许灵均被领到一起之后,许多小孩在窗外看热闹,他就说:“哎,看什么?每见过你爸你妈结婚吗?”编剧李准说:“郭谝子总是贡献美。”
在谢晋的另外一部最重要影片中,王秋赦和秦书田身上也渗透着、甚至是闪烁着喜剧的精神和光彩。在影片的序幕中,王秋赦就与其他的人物不同,不是在劳动,而是在盖着一条破烂的被单睡觉;他到国营饮食店通知李国香开会,却想着在那里蹭点吃的;胡玉音盖新屋请客,他因为要接李国香没有赶上,心里十分遗憾,对李国香说:“要不是接你们,我早就去吃它个……”四清的时候李国香因为要团结他这个“土改根子”,所以他感到自己有了地位,揪斗秦书田,他积极地将秦书田从台下提起扔到台上;而文革开始,李国香被指为假左派、破鞋,王秋赦带头要给李国香的脖子上挂上破鞋;但是当李国香的问题被“弄清楚,被结合进县委领到班子,”成了“县革委常委”时,他一边肯着鸡腿,一边打自己的嘴巴,骂自己“笨蛋!”——为了找回自己的位置,他主动去找李国香汇报工作,并在李国香的干事的提醒下理了头发,洒了头油,换了衣服,穿着光亮的雨鞋去汇报工作,受宠若惊地啃着李国香剩下的鸡腿,成为满足李国香性欲的男人:这一切都是因为运动可以证明他存在的价值,满足他这个依靠直觉生活的丑角最剧本的性需要——在影片中,观众可以三次看到他摩挲把玩女木雕的画面。他的这个需要在同样有性需要的秦书田看来是可笑的,所以他给王秋赦在李国香的窗户下预备了一铲稀牛粪。跌倒在牛粪上的王秋赦,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路的时候,就是费里尼所描述的一种喜剧人物奥古斯都的样子。
秦书田的第一次正式出场是在公社外的广场上集合五类分子。他每开口说话,必然会说:“报告上级!”听到命令,必然会说:“是!”而即使是他用一铲牛粪将偷情的王秋赦滑倒在地,王秋赦拿个打狗棍一瘸一拐地走路的时候,他还故意“严肃恭顺地”和王秋赦打招呼:他申请和胡玉音结婚,在王秋赦那里遇到阻力的时候,他自我作践地说:“王书记,我们再坏,再黑,就是鸡鸭、猪狗,也不能禁止我们婚配呀!”而当王秋赦真的给他们写了“鬼窝 两个狗男女 一对黑夫妻”的对联的时候,他就像是平日在墙上刷标语一样,努力将这一幅对联贴得完美无缺,中国的观众,难免不想起阿Q在临死的时候要把画押的圆圈画得很圆的典故:看起来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但实际上是一个清醒而狡猾的人,谢晋将他归结为运动油子,是影片前半部分喜剧因素的体现。——只有在谷燕山醉酒骂街,他对胡玉音说“人心不死”;直到胡玉音临产时他被逮捕,说出“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以及在片尾的渡船上遇见了李国香,对她说“别再搅和了……安安静静找个男人,学着过老百姓的日子”的时候,观众才抛去了对他所产生的奥古斯都式人物的印象,那么他现在变成了榜样,是一个父亲,是正义的立场的代表,接近了费里尼意义上另外一种喜剧人物形象,那就是“白面小丑”。
当然,谢晋唯一自觉地拍摄的喜剧电影是《大李、老李和小李》。影片使用了滑稽戏的表演风格,使得这一部影片拥有了比它的故事更长久的生命力。滑稽戏擅演喜剧和闹剧,以引人发笑为艺术特色,讲究情节滑稽、表演夸张。关于滑稽戏和电影的关系,尤其是喜剧和喜剧艺术家的命运、喜剧和黄佐临、黄佐临和滑稽戏、滑稽戏和《三毛学生意》、滑稽戏和《大李、老李和小李》的关系,谢晋曾经讲过一大段的话:
很多人认为滑稽戏庸俗低级,这个看法不对。我的老师、话剧界的老前辈黄佐临对滑稽戏非常喜欢。喜剧在中国是有传统的,如京剧里的丑角,悲剧里也有丑角插科打诨。但是在中国的电影、话剧里却没有很好发展,原因是在“左”的思想影响下理论问题没有解决。喜剧里的丑角往往牵涉到讽刺,一讽刺到官僚主义,好了,就变成反党。很多想在喜剧领域开拓的电影导演,拍了喜剧片,最后都被打成右派。这是个沉痛的教训……现在,党中央决心改变这个局面,采取开放政策,人们的眉头舒展了,生活富裕了,就需要“笑”了。……在其他国家里,喜剧演员最受人尊敬,出现在电影电视的也最多。而我们的《三毛学生意》这部戏,特别是理发店剃头这段戏,拿到法国参加喜剧竞赛是毫不逊色的。刘侠声、文彬彬两人是很好的喜剧演员,进戏也比较快,他俩搭档演这出戏,使人大笑不止。我们的老前辈黄佐临把这部戏拍成电影纪录了下来。这样一位喜剧大师、一个中国最著名的导演,一叫“预备”“开始” ……就不敢看现场表演了,因为是现场录音的。可苦了摄影师,他拿了摄影机,笑也不敢笑,牙齿咬紧舌头,把舌头都咬破了。后来我拍《大李、老李和小李》时也请他们参加的,是把文彬彬、范哈哈、刘侠声他们的大众滑稽剧团包下来拍的。当年我把文彬彬、关宏达、范哈哈和蒋天流等电影演员、滑稽演员的表演统一起来,统得也比较好……可惜文彬彬、刘侠声这些优秀的喜剧演员已经去世了!(20)
这一段话说明,虽然谢晋专门拍摄的喜剧影片只有《大李、老李和小李》,但上文所引述的一段话说明,谢晋不仅是富有喜剧才华的能够拍摄喜剧片的电影艺术家,而且在他大多数作品中,我们都能找到喜剧式的人物关系,这对于一个以讲述悲剧故事、以震撼和感动观众为特长的导演来说,确实是只有伟大的艺术家才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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