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分析

　　一、在中国电影史当中的位置

　　自从1957年拍摄了《女篮5号》这部谢晋的第一部重要作品，在反右运动和大跃进期间，谢晋导演了《疾风劲草》和《黄宝妹》这两部当时提倡的艺术性纪录片。1959年开始酝酿、1960年完成的《红色娘子军》，是他的第二部重要作品，也是他整个的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在1962年《大众电影》举办的首届“百花奖”观众评奖活动中，《红色娘子军》获得了故事片奖、最佳导演奖（谢晋）、最佳女演员奖（吴琼花的扮演者祝希娟）和最佳配角奖（南霸天的扮演者陈强）四个奖项，是当年获奖的故事片中所获奖项最多的影片。

　　1959年生产的一系列优秀影片，是国庆十周年献礼活动的结果。这次献礼活动虽然是在大跃进当中进行的，但是“中共中央对‘大跃进’的错误已经有所察觉，并开始在全国纠正浮夸风、‘共产风’等错误做法。电影界也……进行了一系列的纠偏努力。”（1）虽然在1959举办的新片展览月当中，并没有《红色娘子军》，但是1959年作为新中国电影生产的第一个“创作高峰”年，新中国电影事业在十余年当中整个积累的一次突出展示：这是“两为”和“双百”文艺政策和方针在电影界深入人心、产生重要影响的结果；是新中国的电影创作队伍在经历了历次政治运动后坚强地坚持创作的结果；是一支已有的有艺术造诣和创作经验的创作队伍和新中国培养的创作队伍成功结合、发挥作用的结果；是新中国的电影生产条件大幅度提升的结果。（2）拍摄于1960年的《红色娘子军》，从大的国内创作环境上讲，与上述几点总结是大有关系的。

　　早在1954年下半年的时候，我国就已经公映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一些列代表作，其中《罗马11时》是谢晋进行了深入研究的作品，他认为，一方面，“这部影片的特点是用极精练的手法，在极有限的画面内刻画人物性格、人物关系和人物命运。”（3）另一方面，这些影片让他感觉到中国的电影之所以拍不好的原因，就是“老从一个固定的戏剧冲突去要求每一部戏”。（4）有批评者认为《红色娘子军》是最初的有意要借鉴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风格的，认为“与过去谢晋导演的影片相比，它们（《红色娘子军》和《舞台姐妹》）是对现实主义银幕真实的追求，写出了主人公作为普通人的真情实貌。”（5）钟惦棐在《谢晋电影十思》中也说道：

　　人们只知道谢晋是踩着三四十年代的脚印走过来的最后一人，却极少人知道他是在当时一批青年导演中第一个接受新观念的人。柴伐蒂尼和德·桑蒂斯导演的《罗马十一点钟》，在他眼前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他也说过，这部影片使他获益不少。证之以《红色娘子军》的风格变异，比《鸡毛信》在电影表现力上有极大的丰富，便足可以说明谢晋对战后新电影的探索，不是个固步自封的人。我们不应当忘记，这时的中国电影，正在全面学习苏联。（6）

　　这就说明，谢晋在50年代后期的创作，是在研究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之后的创作，无论他的作品是否能够表现出很多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影响，像谢晋这样的导演和像《红色娘子军》这样的作品，还是将中国电影纳入到了与世界电影同步的轨道当中。

　　二、是革命同志还是爱情

　　在新中国建国之处的十年时间中，中国社会，尤其是知识分子的艺术观念、价值观念和身心健康所已经受到的政治冲击，是罄竹难书的。我们现在所选取的角度和所要讨论的问题，是在1957年之后的文革结束之前，谢晋的影片对于爱情的回避，在这个过程中，《红色娘子军》中人物关系的处理以及这里的人物关系处理办法在社会上所引起的大范围的讨论，都是最具有代表性的，通过对《红色娘子军》中吴琼花和洪常青关系的讨论，本文的这一部分试图分析、复原当年整个中国社会价值观念的极端理性以至于非理性特征。

　　1954年，谢晋和林农联合导演了《一场风波》。这是宣传新的婚姻法的作品，倡导自由恋爱。而在《女篮5中》，主人公林小洁一出场，观众就可以看出她和陶凯是恋爱的一对。他们之间自然的、既像恋人又像同学的关系以及林小洁到陶凯家做客过生日的情景，都非常有生活的质感。但是这样好的生活的质感、这种以极为自然的方式涉及男女恋爱关系的可能性，很快就要被扼制了。因为非常显然的是，《红色娘子军》和《舞台姐妹》都并不是在写普通人的“真情实貌”，她们都是英雄，她们在影片中的地位，是一个团体的领袖的地位，比如吴琼花之于娘子军连，竺春花之于当时的上海越剧界；她们的故事都是传奇的故事，作为正当年的女子，她们的爱情生活，不是被删节（吴琼花），就是被忽略（竺春花）。按照谢晋在《导演阐述》中对吴琼花和洪常青关系的定位，他们之间是没有爱情的，是从“丫头”和“老爷”的关系所变成的革命同志的关系。

　　而编剧梁信也承认，在修改之后的《红色娘子军》中，洪常青和吴琼花他们两人之间是没有爱情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将原本已经写好的爱情戏给删掉了。梁信在1962年所写的《‘红色娘子军’文学剧本后记》中，从一位反感电影中的爱情镜头的观众的来信说起，写到了爱情戏在《红色娘子军》中的命运。他先将初稿中所写的两个人物之间的恋爱的段落摘抄了出来，然后写到：为什么又把这几段戏抄出来？……它们是否有发展前途？我认为是有的。这就回到具体问题上来。如果当初这条线索不是爱情（如像别的线索），一定会有许多双手帮助我把它发展起来，使其准确、生动、成熟、圆满。可惜的是，一开始就没有引起很多人注意，似乎很多同志都不愿多碰它。从始至终，步步削减它的篇幅，到最后编导也只好“求同”，以全删而结束。……为什么禁闭室一场只有两个女儿？为什么从分界岭路遇到大桥上谈话到地图前谈话只有琼花与常青？又为什么要安排一场红莲结婚（现在电影上红莲叫琼花喝酒，当初作者是别有用心的）？包括那四枚银毫子等等。现在人们也很难发掘以上那几场戏与四个银毫子，已经失去它当初原本具有的光彩。这也是我今天难以说明的。

　　……

　　最后，必须声明一下：我决不想为本剧对爱情的描写“翻案”。没有这个意思。今天再来花费精力讨论吴琼花与洪常青应不应谈恋爱，已毫无意义。因为结果已见：从影片看来也可以不谈。……（7）

　　虽然时隔40年，但是在今天读到这一段话，字里行间的郁闷还是难以掩饰的。尤其是在《红色娘子军》公映并且获得第一届百花奖的最佳影片奖之后，主创人员在总结创作经验的时候，很少有人像梁信这样，即使在影片已经将爱情戏完全删除的情况下，认为没有爱情戏的《红色娘子军》“失去了当初它本应具有的光彩”。他在光彩二字下面加了着重号。

　　本文要说明的是：即使是在谢晋和梁信都认为爱情被删节的影片中，爱情的线索是坚实地存在着的。线索如下文的罗列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