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期临近了,杰夫·孔终于发现大半的画没画完,有些连稿子还没打上去,才着了急。为了节省每分每秒,他负责午饭和旅馆,要求人人大幅度地加班加点,昼夜两班倒,能干多久就干多久,一日二十四小时也可以,只要你能撑得住。这可苦了我,为别人的画,我从来没有这么玩命过,欲辞掉走人,又碍于面子,觉得在紧急关头时退出总不好,只好留下,此时想起让我做替身的彼特,暗呼上当,可为时晚矣。当然最惨当属总管法南度,他已天天起早贪黑、超时超量干活,如此一来睡眠时间再度缩减,几天下来,面色如土,目光暗淡,两腿都有点罗圈了。审色标准明显下滑,判断色向时而左右摇摆,常反问道:你觉得呢?嗯?再黄点儿?红点?绿点?再鲜点?嗯?一惯刮得雪青的腮帮子,落腮胡郁郁勃勃地长起了,远望像塞尚。有人说他一急,胡子长得更快,一天刮两次的事也是有的。
画女人脚的叫瓦比纳,非洲南部的加纳人,已有五十多岁,右脸颊有条“一”字形的疤,他说是小时候母亲用炉钩烫的,以预防疾病,看来无疑是灵的,敦实健康的瓦比纳便是活证。原先为家广告公司工作,风雪之中在街头画了十几年广告,数码技术一来,公司收摊关门,瓦比纳于是改攻电脑设计,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却十分不顺,对方总是说他“太合格”,弄的瓦比纳迷惑不解,后来经旁人点拨,发觉问题可能出在给雇主看的作品内容上,清一色的支持阿拉法特解放阵线,尤其是支持法塔赫这样的主张以武力解决问题的组织,图案、标语、文字、色彩、特技、AK47自动冲锋枪、半自动步枪、火箭筒、蒙面人,等等,无不围绕这个主题。大家直指这是症结所在,可瓦比纳就是不明白,说美国是言论自由的,人人可以表达自己的看法,对方微笑了,问是刚来的吧,瓦比纳说十几年了,对方听了,叹了,走了。当谈及此事时,瓦比纳兴奋得像孩子(估计脸也红了,但黑人脸红不易察觉),脸庞习习发光,一派彻悟后酣畅通透的气象,看得我也跟着乐了起来。之后七曲九折,来到这里,即赶上大规模加班加点。我说,这把岁数了,行吗?他说画了十几年广告,站功一流。可画室里的连轴转也叫他渐渐吃不住,立在那儿时而晃摇,有一次险些栽到画上。笔下的功夫也打了折扣。他自己的画风原本粗狂奔放,为了迎合杰夫·孔,不得不将其本性严加管束,这些天肯定是累了,那个约束渐松动,笔触开始变得活泼起来,甚至有些肆无忌惮,女人脚画得不仅强壮,且筋骨分明,颜色衔接得也欠圆润明净,看去略脏,像多日没洗,和原先画好的娇嫩鲜丽的美足形成强烈的对照。有趣的是,这些在和平期间可称为“事故”的事,紧急时期也就没什么了,原因很简单:没时间改。
赛格是莫斯科人,满头蓬松的金发,体态矫健,说话却严重口吃,与所有结巴相同的是,越急的时候,越结巴,终于说完了一个句子时,即流露出很对不起大家的样子。原先是苏联国家剧院的舞台美术设计师,苏联解体后,剧院失去了国家拨款,自谋生路了,他和老婆一谋谋到美国,熬过了头几年后,两人合办了个壁画公司,接各种各样的活,私宅、酒吧、餐馆、咖啡厅的各色壁画,生意不坏,没想到老婆忽然提出离婚,带着女儿去向不明。从此情形开始逆转,赛格无心工作,活的质量下降,加上美国经济出现萎靡,生意无可挽回地每况愈下,他也不想别的办法,听之任之,有活应付,没活在屋里呆着,听听音乐,看看录像,望望窗外,要不是银行里的存款下降到危险的地步,他恐怕还懒在屋里不动。这些,都是他在吃午饭的时候,断断续续、一五一十道来的。很平静,平静得像谈别人的事儿。我不由得想,假如不结巴的话,他还是很健谈的。此外还有个话题令人十分解闷,就是对俄国和苏联绘画的回忆,什么契卡,什么列宁在十月在一九一八,什么苏里科夫的《禁卫军行刑的早晨》,什么约干松,什么大小谢洛夫,等等,等等,挨个道来,颇像整理床底下的旧报纸。我不懂俄语,仅能说出中译名,他居然能立刻明白我说的是谁,使人禁不住赞叹当年翻译水准的高超。他呢,这时更结巴了,脸红到脖子(惟独耳朵的颜色坚持正常),眼眨唇抖,额筋突起,让我直替他着急。终于说出了,说完了,脸上立刻弥漫着一股焕然冰释的春意。他恨车臣人,说他们个个是贼,很瞧不上,有时说气了,停下,用手在脖子处慢慢作了个杀头的动作。不知是不是和那些年壁画的经验有关,赛格身怀画各种杂物的绝活,包括擅长画女人首饰,尤其是珍珠项链布满高光之类的物品,格外拿手。杰夫·孔的一幅画中琳琅满目有好几百个珍珠,赛格两天画完,多快好省,退开望去,整个画面一派珠光宝气、玲珑壮丽,极符合杰夫·孔的要求。杰夫想让他多加班加点,赛格却难改懒散的习惯,三天两头迟到,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画完珠子后,他便不来了。
负责画乳房的是爱尔兰人,叫保罗,一米九的个儿,虽已开始谢顶,实际年龄也不过二十多。灰蓝色大眼清朗而真率,画时站得笔挺,眼神也是直的,大家叫他大兵保罗。大兵虽然到处都直,可有时眼中会忽然露出通晓世事的目光来。他毕业于爱尔兰国家美术学院,喜欢画精密仪器,继而沉迷于精密几何抽象,总是随身带本数学书,闲时翻翻,十分快乐。法南度认定他擅长细巧活,所以安排画乳房。乳房是杰夫·孔很敏感的地方,要求高得不可捉摸,所以开工以来改动最多,极不顺手,症结所在主要是不知老板到底要什么。那几天大兵保罗常坐在那儿发呆,或低头反复研究样稿。杰夫·孔不时走来观看,以期事情的新发展,得空也和他一起讨论,他反复强调的是:这是超级模特儿帕慕丽的乳房,全世界最好的,要把它们的性感画出来。大兵保罗将那些打印钉在墙上。墙上已经钉了不少了。后来为了专门解决造型问题,杰夫·孔又专门打印了几份大尺寸的帕慕丽乳房的黑白照,分别粘在画布和脚手架上,以便大兵保罗随时参照。然而几经折腾,收效甚微,后来让我接手,改了数遍老板还是不满意,最后法南度走过来,将所有颜色逐一细细复审,也没找出任何破绽,最后只好在彩色样稿中找出些新色,仔细调出,装入锡管递来,说再试试吧。新色即用,杰夫·孔开始叫好,说好多了。其实这完全是心理的因素,果然画完后,他依旧站在画前,点上香烟,左右打量着那双乳房,若有所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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