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个巧合,我在美国波普艺术大师杰夫·孔( Jeff Koons )的画室里打了近两个月的工。是同学彼特介绍的,那时他在纽约具象绘画研究生院上学,同时在杰夫·孔工作室作助手,因要赶写毕业论文,告假数月,问我能否为他作“替身”。我的学分已修满,便随口答应了。我问他,杰夫·孔不是搞小猫小狗之类的雕塑吗,怎么画上了画?他说画小猫小狗之类的画啊,然后低声说:杰夫·孔不懂画,一点也不懂,现在他可需要人呢,因为画卖得火。
第二天我去了。杰夫·孔的画室在苏荷区百老汇街东面的一座老楼里。楼是老式的,至少有百十年历史了吧。走道幽暗,已有人等在门口。门半开,里面都是人,有的在吃早点,有的坐在地板上发呆,都不言语。屋子很大,拥挤而昏暗,左右两边立着高高的工具柜,柜中分格里都是生锈的螺丝钉、螺丝帽之类,地板上堆着横七竖八的钢管,房屋中间立着一架起重机,下面躺着数块落满了灰尘的石膏模子,从可辨认的那部分看,像是米老鼠的头,余下应是肢体了。门口两边堆了许多纸箱,上面印着色彩鲜艳的“Jeff Koons” 、“Jeff Koons”、 “Jeff Koons”、 “Jeff Koons”。这时忽有人喊道:“ 箱子呢,我需要箱子啊!订了吗,丽莎?” 大家闻声,你看我,我看你,想发现谁是丽莎,结果丽莎的声音从旁边的小屋传来,说“订了订了”。话音未落,人出现在门口,是个怀孕的女人,肚子前挺,身子后仰,连声说打电话去催,说完退回。此时那喊话的人匆匆走来,一身工装,旧球鞋,背有些驼了,脸部肌肉坑坑洼洼,使我想起老电影《甲午风云》的主角李默然。他走得很急,在众人面前轻捷地走进了画室。我认出他就是杰夫·孔。
杰夫·孔是八十年代出的大名,在当时的一套介绍新艺术家的系列画册中,杰夫·孔的那本封面最噱头:意气风发、年轻俊秀的他,搂着一头粉红兮兮的小猪和一头粉红兮兮的大猪,题为“为艺术杂志而作”。不过他的扬名,当首推他和匈牙利色情女星、意大利国会议员伊洛娜·丝泰拉性交的事件,那事儿被制成小搪瓷和巨幅广告,轰动一时。此外便是他自己所说的“廉价小玩艺儿”(A Little Cheap Stuff),比如搪瓷做的“麦克·杰克逊和宠物猩猩”,不锈钢的“小白兔”,和那个使他名气经久不衰的大型的“小宠物”。这些作品有股扑面而来的美国 “通俗小资”的平庸气,评家名以“媚俗艺术”(Kitsch)。“媚俗”这两个字翻译得很传神,可前提却是错的。因为在波普艺术中,“俗”,没有贬义,或者俗就是雅,雅就是俗,两者之间没有界限,没有界限,“媚”便失去了对象,同时也失去了自己。Kitsch是德文,意为“代用品”,很中性,全然没有褒贬,反到恰合波普的要旨,只是太没倾向,没脾气,不合某些评家的口味。然而Kitsch归Kitsch ,脾气归脾气,如果你在美国生活过,去过沃尔玛(Wal-mart)和凯玛超市(K-mart),逛过周末的跳蚤市场(Flea Market)以及居民的车库市场( Garage Sale)的话,你会发现各色各样、琳琅满目的那种东西。“Kitsch”早已属于大批量生产的工业品,它们无所不在,“生殖繁衍”,代代相传,它们可能已渗入视觉经验,我们的意识,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画室里灯光通明,挤满了人。人们围着一条长桌子默默地用刮刀在玻璃板上和泥似地调颜色,站在高矮不齐的脚手架上的那些人,正往画布上机械地抹颜色。有人拿着尺子在画布上测量着什么,有人在整理纷乱的资料,有人在收拾残剩的旧颜料,有人凝神注视着画面上自己画的那部分,有人正在调制某种油料,有人在削铅笔,有人目光炯炯地在找什么,有人在往纸质的调色板上挤颜色,还有几个人正在和刚进来的杰夫·孔研究一份印着女人三角裤的彩印。
从脚手架的空隙看去,正在进行的大概有五、六张画吧。几幅刚绷好的空白画布挂在墙的另一面。画画的人站着,手中有一份标满了号码的样稿;调色的坐着,旁边也放着标满了号码的样稿。调色人调一会儿后,将颜色平抹在一条纸片上,与样稿对比,若觉尚可,便由一个三十多岁的留了小胡子的人复审,批准之后,将颜色装入锡管里去,再在管上标号,放进一个纸盒,这个颜色就算调完了。画的人将这颜色拿去,将号码和画布上稿子中的号码核对无误,便把颜色挤出来画上去,整个程序简单分明,像个标准的车间。
我的工种是调色,即是原来彼得干的活。因为从来没有像在车间似的地方调过色,觉得怪怪的,很快也就上了手,这毕竟是在和颜色打交道。核审颜色的那人名叫法南度,画室总管,哥伦比亚人,眼睛专注而无神,有些像松鼠,色感极敏锐,再细微的差异也会“锁住”不放,每个颜色不经过七、八次的调整,是难以在他那里通过的虽然大家明白这种细微的差异在画起来后,几乎毫无意义,但都惟命是从,因为来了就是干活的,不干活干什么呢?
题材全是女人。眼前的那幅,满目是女人的脚。色泽光鲜,肤色相异,一味娇嫩。脚下面是三明治,鸡肉的、牛肉的、火腿的,烤肠的,此外还有奶酪、西红柿和炸土豆条。这些食物有的已经画出来,有的处在草稿阶段。另一幅是海湾风景,蓝色的天空飘荡着女人淡紫色的性感三角裤,下面是被海风吹拂而起的女人金发,金发撩拂之处是奶酪和甜点。左面的一张已画出全貌了,三只不同颜色、油光铮亮的女人假发,背景远山里的瀑布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右面那张也行将画完,丰满的女人乳房,眼看就要胀出来的时候,及时被轻曼的乳罩拢在了里面,滑嫩的腹部前方,一片巧克力点心悬浮在空中。身后的那幅呢,终于没有女人裤衩了,代之的是波涛汹涌般的巨大的冰淇淋,巧克力皮薄荷心,周围虽然仍有女人美发、乳罩、紧身衣环绕不去,巧克力冰淇淋在体积上依旧拥有压倒优势。我还真有点渴了。
“怎么样啊?”坐在对面的那人笑盈盈地问道,一面麻利地用大号刮刀调着一摊粉红色。我说真好,他神秘地轻声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和你说吧,我是离婚跑到美国的,这又掉到女人堆里来了,唉,还是女人厉害!”说完,又接着噼里啪啦地调起颜色来。
他叫丹纳肯,多米尼加人,长脸,五官像亚裔,问他家里是否有亚洲血统,他想了想,说不知道,可能没有吧。他低头干活,却明了周围发生的事。对笑话反应大,而且总在力图让自己不笑出声来,所以常常笑得浑身发抖,等头抬起来的时候,眼睛无奈地湿润了。他好酒,身上常飘着酒气,有一次,他问我可喝过后多米尼加的伯劳格(BRUGUR)牌的啤酒,说那酒好,壮阳的。
最初的几天过去后,时间变得快了起来。当时杰夫·孔正在为德国的一家重要画廊准备展览,须拿出十二张画,眼下离展期不足十天,尚无一张画完,所以减至八幅,从剩下的时间和进度看,那八幅也肯定是画不完的。他一点不急,除了偶尔看看画外,主要是陪同来访的媒体、博物馆策展人和评论家,在画前、镁光灯下接受采访。媒体、博物馆策展人和评论家们都不怎么看画,而把主要的时间放在访谈上。杰夫·孔谈锋很健,嗓音尤其好,低沉浑厚,富于磁性,举止也有绅士风度。
除了来访的媒体、博物馆策展人和评论家,还有收藏家们,他们中有的不修边幅,漫不经心,有的衣着光鲜,严肃矜持,都不注意画,大半的时间就是坐在那里聊天,有时是杰夫·孔主讲,有时是他们当中的某人述评,余下的人都气色很好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凝思,时而嬉乐、时而爆笑,爆笑的时候很像紧绷绷的人忽然松了“发条”。另外有个胖子,不是他们一伙的,七十多了吧,完全谢顶,走路迟缓而犹豫,面容呆滞,来画室好多次了,就那么坐着,静静聆听杰夫·孔说话,有时一坐一上午,不出一声,极容易被误解为是座照相写实雕塑,可他吸烟,烟头一亮一亮的,烟雾徐徐吐出,那是他那里惟有的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