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那个人说。
可能他只是一句感叹吧,感叹历史的遗忘。然而后来这位商女就被判了罪,因为她软绵绵的歌声,在不合适宜的时空响起。
我经常想起这位商女。前一阵子翻玛丽莲梦露的网页,注意到这个“卖弄性感的女子”生活的时代背景,一个黑暗、静寂的年代,杜鲁门主义和麦卡锡主义的年代,梦露做的事情似乎跟这个年代没有太大关系,她不想着反抗什么,只是一门心思地演电影,谈恋爱,是商女那一类的人。
一天晚上在电视里又看了一遍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张国荣演的程蝶衣就更是商女了。为了救段小楼,他跑去为日本人唱《游园惊梦》。他显然不理解这种行为比“隔江犹唱后庭花”还要屈辱,所以在迎接放出来的段小楼时,他居然会兴奋地说,“那个青木是懂戏的。”
程蝶衣理所当然挨了最爱的人的一巴掌。
关于这些商女们,文人们用得最多的词是,没有独立人格。我不大理解。通常的认识是,一个坚硬的反抗者才是具有独立人格的。但假如这个反抗者生活在一个没有压迫者的年代呢?他如果像商女们那样拥有恋爱与唱歌,不是很好吗?柔软的吟唱里也许自有消解坚硬世界的秘密,如果他依然只有反抗的人格,是不是可以归为某种类似受虐狂的病态?
这些想法在这篇短短的文字里谈很吃紧,不深谈罢。继续看电影。挨了巴掌的程蝶衣看到一群日本人突然押着一群中国人进来,混乱的场景,后来是杀人的枪声。程蝶衣急急回身跑上台阶,留下一个仓惶的背影。
本来,什么国家兴亡,什么压迫反抗,这个柔软歌喉热爱吟唱的商女并不关心。也许,一个人是应该只关心心灵的成长,那些本来就不是应该被关心的事物。然而,历史却把它们像印章一样烙在商女们的脸上。商女们,只好留下仓惶的背影。历史的行进,有时是可憎而可怖的。
(二) 《天堂电影院》的导演,基斯比.汤纳度又有了新作,《玛丽娜》(又译《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讲一个男孩对一个美丽女人单方面的迷恋。
那个男孩在他12岁的时候第一次遇见玛丽娜。
他看着那个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行走在流言和嫉妒的目光之中;他看着她受尽委屈,饱经沧桑;他看着她在战争期间沦为妓女,为德军服务;他看着她在战后被鄙弃她的人拖到街头殴打和侮辱;他看着她面对着自己,衣不蔽体,头发凌乱,她哀嚎起来....
又一个商女,一个因为柔软而被判罪的人。
我曾把这个世界上的人划为两个种族。一个是坚硬的民族,他们相信喇叭、战争和各种各样的主义;另外一个是柔软的民族,他们相信美丽、爱情和完全属于个体的事物;
商女们,是柔软的民族。
她们不了解国家兴亡。墨索里尼坚硬的声音发出狂热的战争鼓动时,玛丽娜正在美丽地穿过聆听喇叭的人群。
相信坚硬的人于是对商女们判了罪,“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们要求这位商女关心皇帝关心的事物--江山社稷领土版图。
商女们不懂得坚硬世界的逻辑,所以她们因自己被判的罪而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玛丽娜因为沦为德国人的妓女而被剪掉头发撕破衣裳伤痕累累,她不解地哀嚎。为什么一个民族的自尊被糟践了,却要报复在一个软弱的女人的肉体上?
见过一张法国照片,一群被剪掉头发衣不蔽体的女子被鄙弃的目光驱赶着。她们被称为“法奸”,因为她们在二战期间与德国男人生活在一起。我看的时候感到疼痛。我不敢替她们开脱,但总觉得向这些软弱的人吐唾沫挥拳头未免太讨巧也太不公平了。也许你足够坚硬,但世界上既有木秀于林的大树,也有不得不屈服于风暴的小草,既有饱经风霜能够承受刀斧的双手,也有一颗沙子就能使之流泪不止的眼睛。
《玛丽娜》中的人,几乎全都属于坚硬的民族,除了那个男孩。
自从12岁那年,一个美丽的女子经过他面前,带来他青春期的第一次勃起,他就加入了柔软的民族。他不再关心以祖国名义开始的战争,他把青春期的感伤和痴迷全部倾注在对一个美好的形象的追随之中。钭江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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