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的一些媒体和网站上，出现了不少批评张艺谋的文章，其措词之尖锐，批评之猛烈，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张艺谋是中国电影界耀眼的巨星，他拍的每一部电影几乎都能在观众中引起不小的反响。对于张艺谋向来是有褒有贬，但类似这样的“盘点张艺谋——中国文化集体针砭‘国际大导演’”的现象还是第一次。

　　不管大家如何批判，张艺谋肯定是我们国家第一流的、充满着创造力的电影导演，这是不可否认的。另外，对张艺谋最近拍的两部片子（《英雄》与《十面埋伏》），我和大家一样确实感到很失望，也有愿望要提出批评，但是我不希望把其当作对张艺谋个人的批评，而是希望将其当作一个文化现象来批评，张艺谋在这里只是起了一个契机的作用。

　　尽管人类的历史已进入了高科技，人们对于自己精神家园的留恋，对于自己灵魂的栖居地的建造仍然不屈不饶，在张艺谋的影片中我们能看到曾经有过这样的影子。我认为，张艺谋的影片一直都是在试图探索和表现中国人的情感世界，只是不同的时期他的表现手法有所不同，结果和所导致的评价也不同。如他的早期影片《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秋菊打官司》等，其影片中每一个画面，如黄色的土地、红色的高粱、盖在新娘脸上的红头盖，被彪悍的轿夫抬着的红色花轿、木结构的古旧的染坊、染坊里高高飘起的红黄色的布匹，一排排大红色的灯笼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又真实，又远离我们的现实，银幕上的那些画面每一幅都深深地散发出中国特有的那种乡土气，除了画面还有音乐，电影中那粗狂的民歌、悲凉的唢呐，都非常深刻的表达出了乡土中国中的情感记忆，将观众的心和我们那些曾是农民的祖辈的情感世界联成一片。那是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是一个寻根的时代，黄土高坡热，曾经风靡整个中国的艺术界。 那时候，刚从黄土地中走出来的张艺谋，身上充满着西北人的那种朴实感，那种对艺术追求的执著感，几乎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尽管有人认为他是在以中国人的丑陋来讨好外国人，但我却不是这样认为的，我觉得那时候的他，更多的是试图以影视的语言来表达中国人特有的情感世界，中国人特有的审美视野。

　　但时至今日，随着张艺谋影片的一部一部的出台，片子倒越来越具有形式感，投资越来越多，高科技的手段越来越丰富，票房的卖座率也仍然很高。但是其电影中能震撼人的心灵，能引起人们在感情上激动的东西却越来越少。

　　张艺谋最近拍的两部片子，《英雄》与《十面埋伏》，在国外有很好的上座率，也有很好的影评，但在国内却不被观众看好，而且在中国的文化界还发出了许多喝倒彩的声音。笔者认为这里有来自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张艺谋，为了表现电影画面的形式美感，将电影中的故事情节虚化到了可有可无，或断断续续难以符合生活的逻辑，让观众们看得一头雾水。虽然艺术具有自由意志的性质，它可以以任何的形式来表达自己，但艺术的表现是因为自身的意义而被创造、被重视的。所以其在很大的程度上要依赖于传统文化，依赖于民族情感中的集体记忆。而且人的意识有一套它在生活中接受下来的不自觉的原则，这个原则就是：任何事物只要破坏了生活的逻辑，就会使生存价值削弱，并会丧失生活的信念，同时，在感情上也难以引起共鸣。在国外，因为其不了解中国的文化，看到影片中的那一排排美丽的弹琵琶的女郎、那奇特的击鼓方式、那让人眼花缭乱的飞刀，觉得有新鲜感，而且每一幅画面都像是一幅艺术作品。但中国人却不同，因为这是一部反映中国人历史生活的影片，人们在享受影片画面的时候，还希望能感受到其中有关更深的，联系着人的情感的那一部分东西。但影片却没有完全把这些东西反映出来。所以，许多人看了《十面埋伏》说，张艺谋不会讲故事，因为他片子中反映的故事支离破碎，不符合逻辑。

　　艺术有自己的价值选择，即爱与恨的选择。张艺谋所拍的《英雄》与《十面埋伏》既是武侠片又是历史片，也是故事片，但在影片中历史的事实不仅被淡化到了可有可无，而且历史的事实不再重要，在中国历史上被一般人认为是暴君的秦始皇，在影片中却成了深明大义的英雄。也就是说，只要能满足于画面的艺术形式，任何事实任何情节都可以篡改。在影片中，我们只看到人在空中飘来飘去，打上打下，除了精彩的武打动作之外，一切情节皆在虚化之中。就像《十面埋伏》中的一句台词：“风不会想，风不会停，风吹过大地无痕”。也就是说，这类的电影，就像从我们眼前吹过的风一般，很轻很美，但一切都会随风飘过，只要能当时满足一下眼球，并不要求给人留下任何深的印象。

　　在《英雄》这部片子里，观众意见最大的就是对秦始皇的歌颂。在一个民族的心目中，历史是神圣的，是值得尊重和敬畏的，不能篡改的，因为其代表了我们整个民族的价值观和道德取向。在每个时代，人们都要反复的用艺术来表现和传诵自己的历史，并以各种不同的民族仪式、民族庆典来纪念历史上的伟大事件，这一切都无不是为了在人们心中唤起对本民族历史的记忆，对这些历史事件的传诵，对历史上英雄人物的崇敬，实际上是代表了我们在延续一个民族的道德体系，一个民族的共同理想，一个民族共同的宇宙观和价值观。而且当把我们想象中的祖先的价值加到我们自己生活中的现有价值之上时，也就觉得自己有了更多的精神财富，当自己的生活同我们的整个过去联系起来时，我们就找到了我们生活的根，同时也找到了未来生活的理想。历史学家能告诉我们过去的所有事情，但只有艺术才能让我们重新生活在我们祖辈们曾有过的经验世界和感情世界中。所以艺术往往是民族情感的记忆，是民族价值的保存者。当我们在随意篡改我们的历史，随意颠覆我们历史上的价值观时，实际上我们也颠覆了我们的传统，颠覆了我们民族道德体系。我们民族文化的根也会随风飘起，随风动摇，我们的民族文化不再有厚重感。虚幻的形式，所谓的艺术美的享受，会击毁我们的心中尚存的、我们尚希望留守的一些传统道德的底线。其实如今戏说历史的、篡改历史的影片很多，但并没有引起观众们的激烈批评，张艺谋也并没有比别的导演做得更不好，但只是因为他的名气太大，大家对他的希望值太高，所以遭来的批评也更多。这种批评的背后，其实也表达了长期以来人们对中国文艺界的不满。

　　张艺谋电影引起大家不满的另一个方面，我认为，这与张艺谋本人所经历的教育，所拥有的文化素养有关。张艺谋的艺术感觉很好，也很善于运用影片的色彩与构图。但他似乎不懂得，其实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真正的美实际上是不事雕琢的美，自然朴素的美，所谓“灿烂之极归于平淡”。这种表面华丽与精巧的追求，就是从艺术的角度来说，也是一种低层次的追求，更何况“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表面美丽的色彩未必能让人的眼睛得到享受，反而只是让人在感官上享受了，但在心灵上却麻木了。而且正像五色令人目盲一样，太多漂亮的东西会让人的感觉迟钝，视觉疲劳。另外，任何艺术的形式如果不能和一种更加广阔的更加深远的经验世界联系在一起，它是打不动观众，也引不起观众们在情感上的共鸣的。这就需要导演能有更高的文化素养，以及对事物、对人的情感世界有更深的理解能力。就包括今年在奥运会上的八分钟闭幕式的导演，也表现了张艺谋在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上，还停留在一个非常浅的层次，所以，没有真正浓缩的反映出几千年中华文明的那种精深感和博大感。

　　当然，这一方面是张艺谋个人的原因，但另一方面如果仔细的查找起来，这也是我们时代的原因。回顾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我们的经济是越来越富足了，但我们却感到我们的精神世界正在逐步的荒芜。我们的生活就像张艺谋的电影，在艰苦时反倒有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一种强大的民族文化的内聚力。相反，现在富足了，我们讲究形式，讲究表面华丽的美，反倒精神生活空虚了，人生的内容变得浅薄了，除了向钱看还是向钱看。但是钱能买来一切吗？钱能让人真正的感到幸福吗？那些浅薄的美丽，能引起我们心灵的颤动吗？能让我们的世界充满温情吗？能让我们的心中充满爱吗？能让我们对所有的生物充满怜悯之心吗？能让我们手牵着手充满激情的朝着我们心中的共同理想而前行吗？其实我们也许需要表面的华丽，需要感官的刺激，但我们更需要那种能激起我们内心情感的，能引领我们灵魂前行向上的，哪怕是朴素的艺术表现。但是在我们的电影里，在我们的电视里，在我们的小说中，在我们的音乐里，在我们的美术作品中，我们已再难找到那种能引起我们强烈共鸣的，那种能照亮我们内心世界的，能让我们心灵发颤的东西了。

　　和若干年比较起来，好像是我们在各种艺术表现方面的技巧更高了，方式和手段也更多了，还加上了高科技和多媒体。但那种能感动我们的艺术作品反而越来越少了。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商品，都被物化了，包括人内心深处的各种情感，甚至是神圣的爱情。为了对物的占有欲，为了得到更多的金钱，人们可以放弃情感，放弃道德，放弃同情心。艺术家们不再想负任何责任，因此，他们说，艺术不是说教，不要承担教育的功能；艺术也不是哲学，因此，艺术家可以不要思想。但他们不知道这些所谓没有说教，没有道德标准，也没有思想的浅薄的艺术。将会造就一批没有思想没有理想没有道德标准的浅薄的人。

　　看看我们的孩子，看看他们的业余生活，再看看我们的成年人们，看看他们的业余生活。难道我们的艺术就真的没有一点社会责任感吗？

　　现在文化界群起而攻之，批判张艺谋，其实是大家找到了一个憋在心里的，对当前精神生活状态不满的突破口，张艺谋只是一个替时代受过的靶子和符号。因为这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现象，并不是张艺谋一个人可以左右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历史局限性和文化局限性，每个人都脱离不了自己生活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背景。张艺谋在艺术上所遇到的困境，实际上也是我们整个社会文化所遇到的共同困境。生活迫使我们不能离开市场，不能离开对利润的追求，因此，张艺谋也不能离开对上座率的追求，否则就没有人愿意为他所拍的片子投资。所以张艺谋才会说：“我不在乎影评，我只看重票房。”把他对电影成就的衡量标准定格在票房上。所以他才会认为，电影是一次性的艺术，观众进来看一次就可以了，干嘛老让人去思考？他在去年年底接受《时代》采访时又说，观众将会记得美的画面更多于故事。观众不是来看思想的，而是来看景观的（这里有关张艺谋的话，转引自网络，因此不敢保证就是张艺谋自己所说）。

　　真的艺术只有景观而没有思想吗？纵观人类各个民族的发展史，即使是在远古时期，即使是在我们所认为缺少文化（其实他们不是缺少文化，只是文化的表达方式和我们不一样）的广大农村社会里，人们也有表达自己的思想艺术，而且这些艺术也许并不表现在舞台上、表现在美术馆和博物馆里，但是它表现在人们的生活中，在人们的各种民俗事项中，其中包括各种节日庆典、各种祭祀仪式、各种人生礼仪，各种大家喜闻乐见的戏曲、舞蹈、图画等，都无不体现一种地方性的文化传统，以及价值取向，一种本民族的是非观念及道德评判的标准。人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环境中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生命不是在等待“学会”什么，而是每时每刻都存在于教育生活之中，人在时间、空间、语言中获得生命的成长，在这种成长的过程中，各种艺术环抱着人的生命的每一个阶段，这就是所谓的文化濡化的过程。它让我们认识到生命成长的过程，不仅与家庭亲情与学校教育有关，还与各种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文化符号、各种艺术作品、艺术活动有关，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文化符号系统，这种民族的文化符号系统是民族共同体内部所共同认同的，各种文化的特定符号在民族共同体内部会引起相同的感受，这些文化符号也往往是通过各种艺术作品和艺术活动体现出来的，人们就是通过这些符号开始思考，开始传承他们的文化，开始形成他们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因此，没有思想的艺术是不存在的，只是艺术表达思想的方式，不同于哲学，不同于政治说教。它是通过情感，通过心灵的体会，通过将千百万人的经验连成一片，共同在情感的海洋中，释放自己的思想。所以，有人称艺术家是“巫师”，因为他有调动人的情感世界，让人的灵魂得到升华或忏悔或净化的力量。但是，我们现在的许多艺术家已经失去了这种“巫”的力量，这种能调动人的精神世界的力量。

　　不仅如此，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推动下，在西方强势文化的挤压下，我们还在失去我们民族的主体意识，失去我们民族文化濡化的环境，失去我们共同追求的民族理想和民族传统，所以，在我们逐步远离我们祖辈们的经验世界时，我们只能追求一些无根的、表面的、浅薄的、只要感官的刺激，而不需要多少内容的艺术形式。这不仅仅是意识形态的问题，也是市场经济发展的结果。正如阿兰·佰努瓦所说：“一件有利于理解文化全球化的新奇事物，即资本主义卖的不仅仅是商品和货物，他们还卖标志、声音、图像、软件，这不仅仅会将房间塞满，而且还统占着想象领域，占据着交流空间。”由此可见“资本的逻辑”，不仅体现在市场上，也渗透在文化和艺术的领域中。在后现代主义中，由于广告，由于形象文化，在无意识及美学领域中都完全渗透了资本和资本的逻辑。因此资本的逻辑正在侵蚀我们传统文化的根基。于是，人们越来越感到，我们要重新唤起我们的民族记忆和我们民族的情感意识，我们要再次找到我们民族的文化标识。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人们对张艺谋电影的不满，对韩国申请端午节为他们国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争议，对民族民间文化遗产保护的呼声越来越强。

　　说句公平的话，张艺谋所导演的片子，其实长期以来就是以民族的记忆，民族的情感表现为其创作的目的，而且在这方面下的功夫比任何一位中国的导演都更多，也更具有创造性。但其之所以受到批评是因为，越到后来，他的表现越注意表面化，公式化，甚至商品化。电影画面越来越好看，但内容越来越简单，越来越肤浅，这是民族文化在艺术追求上的一种失败。有学者认为，这不是张艺谋个人在艺术探索上的失败，而是我们这一代人在民族文化继承上的失败。

　　这场讨论之所以从张艺谋开始，是因为他曾是我们这一代的佼佼者，是人们心目中的第一流导演。之所以从电影开始，是因为这是一个影像的时代，在我们的下一代，他们的知识，他们对于世界的认识，会越来越少的来自书本，而更多的是来自网络，来自影像。如果我们要让我们的下一代对我们民族的文化，民族的历史，民族的知识体系，民族的宇宙观有一个正确的认识，而不是生活在一个混乱的文化体系之中，当我们反思我们的文化时，我们就自然首先从反思我们的影视创作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