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形成的空间，任凭年华来去自由。所以人的容颜依旧不曾改，纪念着一场庞大华丽却注定没有落幕的疼痛。

　　悲风动中夜，边马嘶且惊。
　　壮士匣中刀，犹作风雨鸣。
　　飞将不见朝，萧条阻北征。
　　关河空渺霭，烟草转纵横。
　　披衣视良夜，河汉已西倾，
　　国忧今未释，何用慰平生！　　

　　夜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五老峰的夜总是有点凉，那风里裹着淡淡的咸涩仿佛血泪的味道。月色如洗，千万年依旧平静地倾泄在这片埋葬了热血与忠魂，绝望与背叛的土地上，清冷。

　　山崖下开满了洁白幼弱的荼縻。它们总是气势磅礴地盛开，又在盛开的刹那凋谢。和我不同，它们的一生，就只有短短的那一瞬，因而绚烂。而我的生命太长久，久得让我自己都厌倦了。

　　瀑布旁边笼罩着氤氲的水雾，雾气被风吹得斜斜打湿了我的衣襟。雾里漂浮着暖暖的金色光芒，破碎却旖旎，犹如甘美的梦境。

　　闭上眼，我轻易就穿越了二百三十年漫长的时光，看到昔日的伙伴安静地站在圣域猎猎的风里面，白色的披风飞扬成盛开的白莲花。他们的微笑舒缓可是桀骜，带着王者不可侵犯的气度与庄严，在整个圣域的上空折射出灿烂的光。

　　时光的那一头，他们仍旧坚持着往日的豪情。而我端坐在时光的这一头，目睹光阴飞逝犹如瀑布的流水，叹息之间，垂垂老去。恰似天平的两端，互相依存遥遥凝望，却永远伸手不可及。

　　"史昂，是你吧？"

　　那一天夜里，我有些费力地念出了沉默在嘴边整整二百三十年的名字。

　　"是我……童虎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史昂老迈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我没有回头，面对着飞流直下的庐山瀑布，我实在不愿意去看他衰老的样子。同样，我宁愿他记得我二百三十年前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笑容，世界上最悲哀的事莫过英雄暮年美人迟暮。

　　"是啊，史昂。我们都已经老了……要是可以的话，真想去圣域看看那些年轻的黄金战士。我曾经听说过，人死后是有灵魂存在的，当然也就有轮回转世。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这些孩子们的身上，还有没有当年那些战士的影子 ……"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呢。当年的双鱼座可真的是个非常严肃的家伙，虽然样子很可爱【姬：倒……有这么形容自己战友的么？】，可是真动起手来应该是我们那一代黄金圣斗士里最可怕的了吧。这次的那个阿布罗狄啊却是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在双鱼宫到教皇厅的路上种满了血红的玫瑰……本来的确是想好好惩罚他一下的。可是看到双鱼座的玫瑰，总是觉得一切还没有结束，原来的伙伴还在自己身边，一直没有离开过……最后我这个教皇只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呢，哈哈。"

　　夜风又起了。我听到史昂沉重华美的法衣在风里飞舞，声如裂帛。于是眼前又幻化出二百三十年前的他，气宇轩昂站在白羊宫苍凉班驳的石阶上，俯视着芸芸众生对他的顶礼膜拜，脸上的表情骄傲又单纯。

　　"听起来圣域的确是比我这里好，还有那么多朝气蓬勃天真可爱的孩子。你也看见了吧，这瀑布永远这样不动声色地流啊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我坐在这里开始直到我老得都不能动了，它从来没有改变过，其实哪怕偶尔干涸一下也好嘛，可是这个瀑布真的是个死硬得让人非常生气的家伙。"

　　"哈，童虎你怎么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啊？这么大的瀑布怎么会说干就干的。"

　　"那就麻烦教皇陛下~~~~~~干脆帮我到上游用水晶墙把水都堵起来算了！我不能动……一动不动坐了二百多年，就算是石头也发霉了。"

　　"童虎！我像是无聊到用水晶墙去堵瀑布的人吗？？！"

　　"呵呵呵……不像，你本来就是嘛。这种事情你又不是没干过，当我不知道啊。"

　　"……那次是为了让你们过冥界之河吧！忘恩负义！"

　　"……"

　　…………

　　"算了史昂，我们两个德高望重的老家伙在这里说这种话实在不太像样。"虽然是二百三十年来第一次与自己当年的同伴重逢，我却有真实的不祥的预感。

　　"呵，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心笑一次。圣战之后我孤独地在圣域等待新的圣斗士和女神的降生，一直等了二百多年……那么长的等待啊，等得我都快要绝望了。我总是在梦里面看到最后那场战役的情景，看到我脚下扭曲的尸体和粘稠的血液，看到森森的无边的白骨。我总是想，我们到底是在为什么而战？为什么那么多人用生命为代价仍旧不能获得人类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我们为什么要卷入神之间的战争？仅仅为了一个女人，诸神就能够发动特洛依之战，十年的光阴什么样的红颜不会老去，什么样的仇恨不能释怀？为什么神要让人类得不到最宝贵的和平？童虎，你能够回答我吗？

　　"童虎，你真的认为神是正义的吗？神可以永生，而人类的生命却只有一次。我老了，我们都已经老了，对正义与否已经不那么在乎了。可是看着圣域里那些纯真的孩子，看到他们那么干净那么漂亮的笑容，我真的不忍心再让他们去重复我们的命运，真的不忍心。他们只是些最单纯的孩子啊！我们，我们之前的圣斗士都已经牺牲得够多了，我想让后世的圣斗士们至少能够为自己，为自己所爱的人，为自己坚信的正义去战斗，去流血，去面对宿命的漂泊和死亡。如果我赌上自己的命仍旧失败了，那么就证明神的确不可战胜，我将再度效忠于女神。

　　"童虎，我是不是在犯绝对不能被原谅的罪？"

　　我听着史昂抑扬顿挫豪情不减的话语，眼前又浮现那个血色的黄昏，浮现双鱼座冷峻的面容，浮现双子座飞扬在风里的染血的长发，浮现处女座温和的微笑，浮现前任教皇山羊座孤寂冷傲的背影。视线在一片残酷的血色中模糊。我会永远记得，在哈迪斯的长剑向我袭来的那一刻，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天蝎座战士挡在我面前，我清楚地听到他的骨骼被折断他的血飞溅而出的声音，我所有的力量在那一瞬间被抽离了我的身体。他最后一个笑容从此铭刻在我记忆里最深最柔软的角落，在我每一个微笑的间隙里隐隐作痛。

　　"史昂……也许你是有罪，但是你没有错。我一直在想，我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到底有什么意义？就算能够活着从战场回来那又怎样，你被囚禁在圣域我被囚禁在五老峰，女神可曾赐予你我哪怕微薄的怜悯？

　　可是我已经老了，真的已经太老了。即使想反抗这样的命运，也已经力不从心。史昂，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今天你所说的话会成为永远沉没在这个深潭潭底的秘密，即使在死后你仍然是尽忠职守的好教皇，只是原谅我无法帮助你。"

　　"我并不想寻求你的帮助，这是逆天的大罪，注定了最悲壮最绝望的结局，我一个人来承担就足够了。请你等穆长大之后告诉他，我是自愿被撒加杀死的，希望他不要再卷入若干年后人与伸最终的决战！可是我觉得我对不起撒加，我逼出他心中潜在的邪恶，要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一辈子受良心的谴责和咬噬，我是不是对他太残酷了……童虎，其实今天我是来向二百三十年前的老战友道别的……死后再见了，朋友！"

　　天色已微微现明，潮湿的夜风渐渐散去。天已经亮了，而我们后世的圣斗士们，他们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悲恸，转过头最后一次凝视史昂离开的背影。他苍老的躯体里激荡着一如十八岁时的激情，不顾一路坎坷一路跌宕迎向一个注定郁郁寡欢的结局。而我早已在五老峰漫长阴冷的黑夜里，在光阴似箭的措手不及中，在时光荏苒物在人非的折磨下，彻底老去。

　　我静静目送他的背影像二百三十年前那个战争结束的黄昏一样，气宇轩昂消失在我日益模糊的视线里，沉静安详地穿越了整个红尘阡陌的喧嚣和漫长晦涩的时光。

　　永别了，战友。

　　永别了，史昂。

　　永别了，永别了，我的伙伴们，我曾经轰轰烈烈曾经豪情万丈曾经张扬跋扈的年少。

　　昼

　　天亮了。

　　蓬勃的朝霞将圣域上空柔媚缠绵的浮云渲染成妖娆的粉红色，地中海在朝阳的照射下泛起细碎的暖色光芒，波光潋滟成一个倏忽间的惊艳，那些仓皇南飞的飞鸟把天空切割成无数空旷的碎片。我以几近贪婪的姿态观望着我羁留了整整二百三十年的圣域，心里的忧伤无声无息泛滥开来。这些陈旧的宫殿这些苍白的树影，都维系着我生命中最璀璨最美好的年华，维系着那些我一生不能遗忘的笑容。如果真的如童虎所言存在亡灵的话，我要好好记住大家当年并肩作战叱咤风云的样子，记住圣域昔日的战场上开满花朵的样子，记住童虎孤独地端坐在高高的石崖上的样子，记住孩子们无忧无虑微笑的样子。

　　我应该走了，这个世界就交给你们吧。等了二百三十年，盼了二百三十年，早就麻木了，也许死亡，是我早就在谋划的了吧？是因为我所说的选择命运的权力，还是因为我已经太累了，太想归去死神永恒的怀抱？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我就像这太阳一样，曾经光芒万丈曾经不可一世，可是太阳终究会下山，人终究会老去，我也终究会化为圣域温柔的海风里永世漂泊的尘土。可是能够认识你们，能够和你们戮力合作横扫整个冥界，我已无憾，我的战友们，我那么那么地怀念你们啊，在孤绝里在每个空旷的白昼里怀念了整整二百三十年，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

　　你们是我无法治愈的顽疾，每过一秒每过一分每过一昼夜都更接近病入膏肓。我生命里最庞大的疼痛生成在那个血色的黄昏，在那个我们千辛万苦跋涉到的决战的战场上。女神站在我们身后，可是她何曾给过我们哪怕最渺小的援助？我们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挑战位于诸神顶端的冥界之王哈迪斯。黄金圣衣早已是残破不堪，疲惫的躯体上刻满伤痕，当初进入冥界的十二个黄金圣斗士只剩下六人，我们背负着同伴的死亡别无选择惟有向前。双子座圣衣的两面血泪斑斑，处女座圣洁的双手粘满血丝，天蝎座的右手骨骼已经被碾得粉碎，山羊座早已放弃了教皇的威严和矜持化身浴血修罗，双鱼座曾经美丽得堪与日月争辉的脸庞布满可怖的伤口，而我和童虎已经丧失了五感形同废人。

　　大家一个一个倒下，鲜血蔓延了苍天轮回，明知无望的战斗因他们付出的生命而惨烈成神明为之胆寒的璀璨之战。

　　最后双鱼座和山羊座拼死前后夹击哈迪斯，双鱼座用尽最后的力量掷出了蘸满怨恨和悲怆的血玫瑰引开哈迪斯的注意力，山羊座趁机召唤出圣剑刺穿了哈迪斯的咽喉，与此同时哈迪斯的黑魔剑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我们的教皇就以这样悲壮的方式与哈迪斯同归于尽。

　　双鱼座战士就死在我的怀抱里。他的生命已经燃烧殆尽，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我拼命燃烧小宇宙也只能略微延长他的生命。我永远记得他最后舒缓犹如五月满城的飞花的笑容，他轻轻地说，史昂，以后的事情就拜托你和童虎了，不要再让世界上有我们这样不幸的孩子。史昂，我多么多么想回去啊，回到没有战争没有悲哀的最初去……

　　我们这一代之中最优秀的两名圣斗士就这样被葬送在冥界荒芜的沙漠上，葬送在神与神之间无谓的争斗中。我勉强站起身，就看到沙漠上盛开着无穷无尽的鲜血化作的花朵，看到山羊座分崩离析成无数明亮碎片的圣剑，看到处女座残缺不全散落一地的念珠，看到漫天飞舞的双鱼座血红色的玫瑰。然后我就跪在黄昏广阔无垠的金色沙漠上哭了，眼泪落在干燥的沙砾上被迅速蒸发得无影无踪。

　　很多次我都想叫阿布罗狄不要在教皇厅周围种植玫瑰，因为玫瑰花瓣被风掠起来飞舞到半空中的样子会让我轻易穿越皑皑的岁月到达那一处碧血黄沙，再体会到当年刻骨铭心的心痛。

　　可是最后我还是装作没有在意的样子，我想，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就当是一场轮回后，自己的老朋友远隔了生死送来的问候吧。我的确是老了，很多当年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只有那些血红的玫瑰在我的记忆里永不褪色，绚烂地绽放成一个个曾经相依为命的笑容。

　　"穆啊，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喜欢撒加么？"

　　"喜欢啊，师傅。"七岁的穆睁大他淡紫色的清澈的眸子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几乎动摇了。我那么喜欢这个漂亮懂事的孩子，我多想就这样看着他长大，看着他长成耀眼而强大的圣斗士。

　　可是我不能。

　　"那么，答应师傅，无论撒加做了什么，都不要伤害他，可以吗？"

　　"师傅的命令穆一定会遵守的。"

　　我从他不谙世事的眼眸里看出了宿命的味道。我以我的生命为代价，下了一局毫无把握的注。

　　"去吧，顺便把艾俄罗斯和撒加找来，也是该宣布下任教皇人选的时候了。"

　　"我宣布，体，心，技……射手座艾俄罗斯……将成为下一任教皇。"

　　天色将晚。圣域的夜风里总是带着淡淡的咸涩，仿佛血泪的味道。

　　杀阀无央，撒加，原谅我的自私。总有一天……当你也来到地狱的时候，我们再把一切做个了结吧。我以一个教皇的身份和尊严向双子宫的方向深深弯下腰去。

　　好孩子，对不起。

　　我慢慢向占星山走去。早在二百年前我就已经占到了撒加的降生，占到了撒加心底里的两个灵魂，占到了撒加一直隐瞒的他深爱的弟弟加隆的存在，我布下了一个让我自己都感觉迷惘的局。

　　人类应该有权力控制自己的命运。不是为了神，也不是为了虚伪的正义，请你们为自己，为自己爱的人，为自己深信不疑的信念战斗吧，也许，你们可以的……

　　天黑了，白昼已经彻底衰亡在地平线下。闭上眼我就看到当年沙漠上盛开着无穷无尽的鲜血化作的花朵，看到山羊座分崩离析成无数明亮碎片的圣剑，看到处女座残缺不全散落一地的念珠，看到漫天飞舞的双鱼座血红色的玫瑰……多少年了，我终究无法释怀。

　　让我为你们的愿望，最后付出一次吧。

　　我怀着十八岁站在白羊宫苍凉班驳的石阶上，漠然俯视着芸芸众生的顶礼膜拜时那样的激情迎向我的死亡。

　　不久之后，当白昼再次来临当圣域再次笼罩在流离失所的三月的春光下，也许我就可以坐在高高的白云之上安详地微笑，荡尽百年的孤寂百年的憎恨，聆听那些亡魂轻唱忧伤的骊歌。

　　永别了，圣域。

　　永别了，童虎。

　　永别了，永别了，我的伙伴们，我曾经轰轰烈烈曾经豪情万丈曾经张扬跋扈的年少。

　　（背景音乐：《黄昏》）

　　THE END

　　送别

　　孤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漠漠绕天飞。柳条萎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PS：这首诗本为针砭时事，改了几个字用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