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你们两个马上给我离开!” “离开?为什么?!“ “怎么回事……小杰!奇犽!马上逃跑!那是个……是个怪物!” “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尽快走啊!连开这里!” “你给我说清楚!凯特!凭什么我们要逃走!这我做不出来!” “小杰……” “咔”! “很好,奇犽,判断正确!你就这样带小杰走……快点走……” “叽——”
一记尖利的车轮擦地声将我从深熟的睡眠中惊醒,后脖颈上湿润的微热还未散尽;窗外,连绵的藏青沉浸在迷朦里,托起我疲倦的身躯于“格啦格啦”的马达轰鸣中飞速后移,鼓动着炼狱般的梦呓在我的两颊边迂回萦绕,一点一点撕扯耳涡。
从家里出来——确切来说是离家出走吧——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字眼,已经颇多时间了。本来以为外面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凭着自己千年难得一现的格斗天赋就再也不用听人指使了吧?再也不用受人约束了吧?再也不用为得不到而哭泣了吧?再也不用……直到现在我才发觉,那些曾经的憧憬、渴望全他妈不过是我一个人幼稚奢侈的幻想罢了。
原来,我根本就未够资格。
原来,我,毕竟还是个孩子。
“没事么?” “我……没事……” “真的?” “嗯,真的没事……”我勉强一笑,“很好,我很好,真的。谢谢……谢谢你,小杰……我只是……只是……有点儿不干心啊……” “岂止是一点啊!我大大的不干心呢!”
第一次,平生第一次失手,我。
大概是五岁的时候——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对,是五岁。那是我头一回出任务吧?嗯,是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天气阴潮的下午。我和大哥就躲在仓库的角落里静静守候着。对方一共五个人,目标是中间那个着一身普蓝的家伙。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任务,甚至我一个人就能轻松搞定。可不知怎么了,一到关键时刻我的手莫名其妙地抽起筋来。上,还是继续等待?我的精神摇摆起来。紧张么?才不是呢!胜算几乎是百分之百,我为什么要紧张?!究竟……
冷不防地,一股大力猛推我的脊背,使我从藏身处跌落出来。霎时,四个打手模样的家伙包围了我。刀架到脖子上。我的腿像灌了铅,重得一动也不能动;我的手像套了道箍,抬也抬不上来。
命,已在倾刻。
我一咬牙,准备闭上眼等死,就在我的眼皮将合未合之际,脑门前忽然电光火石地一闪,那五个家伙已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面前,只有大哥一个人冷冷地站着,一条右臂正缓缓地举起,举起……
“啪!”
我的左颊火辣辣地疼,汗水顺着疼痛一滴一滴沁出来。
“我说过多少遍了,奇犽!还没改掉么?”
“我……我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不见得吧……”
我难过地垂下头,望见衣襟前一片殷红。
“唉……你看看你……”
一只冰凉的手掌搭了过来,痛楚消减了许多,而那只冰凉的手掌却不知何故开始颤抖,虽然它颤抖的频率很低,但我还是分分明明地觉察到了,一下,一下地,在我的左颊上跳跃。
当晚,我便没有睡意了,听着大哥在床上唏唏嗦嗦地翻来覆去,回想着白天仓库里的情景,我才恍然大悟——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让我悔恨万分的,致命的错误!
夜,越来越深,月光从窗缝中泄进来。床头边,大哥燥动的背影异常得显眼。
我越想越不安宁,索性试探着叫了一声:
“哥!” “……” “哥!怎么了?” “……” “怎么了嘛!” “别烦我!”
“别烦我”,就这么一句“别烦我”,使我在今后的任务中再也没有失手过,可现在……
我,真是个大大的蠢材……
车,驶上了盘山公路,藏青转成了葱绿,掀开座边的玻璃窗,一阵冷风猛地割到脸上,抽打着那早已封干的泪痕。
我羡慕小杰,真的好羡慕。虽然他没有妈妈,却有一个比妈妈更慈爱的米特阿姨;虽然他见不到爸爸,却深深地以爸爸为荣着,以找到他为人生的目标。自小杰出生以来,他们父子心中就牢牢地缚着了对方,即使相隔万里也能相应相通,并且从未断开过,甚至连细微的裂纹都未曾出现!
“奇犽。” “嗯?” “我有点想家,想米特阿姨了……” “嗯……家嘛,是最能包容你的地方,特别是……当你受伤的时候……”
是啊,曾几何时,在我的心目中,家的确是最温暖,最美丽的国度。
当小的时候,记忆还理在泥土里。灰蓝的天空撒着银白。我和二哥都赤着脚,在厚石铺成的蛹道内追逐嬉戏,忽然我脚下一拌,扑倒在地上,疼痛和委屈挤拧着泪腺。跑在后头的二哥便连忙追赶上来,一边把我扶起一边指着我擦满污尘的脸面大笑。
当小的时候,记忆刚抽出嫩黄的芽孢。金色的阳光映照红了天边的朝霞,我闻着幽雅的梨花香气,慵懒地躺在母亲怀里。一阵轻柔抚过发际,不知是和煦的春风还是母亲温暖的双手。
当小的时候,记忆才长成纤细的矮苗。漆黑的天空中闪着晶亮的星,大哥背着我攀上高高的树冠,脚底下,连片的荷叶浮在湖面上,和着长草丛中“玲玲”的虫呤随波舞动,像墨绿的涟漪。
当小的时候,记忆新结出青涩的果实。靛蓝的天空浩翰无垠。父亲宽大的手掌牵着我的手,两个人静静地漫步在树林里,枯黄的梧桐落叶堆满了一地,踏上去沙沙作响,好似在与大地低低私语。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是那么眷恋着我可爱的家,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它而去。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是那么信任着我可靠的家,从未想过有一天它会将我硬生生地堵在门外。
可是,我毕竟不再是小孩子了。我,长大了。
窗外的葱绿渐渐低沉下去,开始下坡了。我的心也随之下沉,下沉,沉到了黑暗的谷底。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命运是一生来下就决定好了的。我不知道别的孩子的生活是怎么过的,我只知道,我的童年,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要在无休无止的鞭笞和电击中消磨殆尽了。自头一回修行开始,爸爸就不再是爸爸了,哥哥也不再是哥哥,妈妈……哼……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归究于三个字:“揍敌客”。
揍敌客……揍敌客……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的确,在和小杰相处的时候,我几乎忘掉了自己姓什么,忘掉了自已是一个特殊领域所培育出来的特殊的傀儡。特别是鲸鱼岛上的那段日子,我真正体味到了自由的快乐。如果一定要用一样东西来比喻这种快乐的话,我想,那应该是风,充满遐想的风——可以唱着独一无二的歌谣,游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恨么?有什么好恨的呢?我只是伤心,很伤心。有谁注意到我的变化了呢?我的家人啊……
家人么?什么叫家人呢?所谓的家人就是先监管你的身体,再掌控你的思想?所谓的家人就是先将你逼入绝境再像把玩战利品般地欣赏你绝望的表情?所谓的家人就是先随意践踏你的心血,再对着它已经粉碎的残虚冷嘲热讽?一个突如其来的,恐怕一世也无力弥补的隔阂。到底是谁在改变着谁?假如,这就是所谓的大人们的世界,那我情愿不要长大,不要成熟!
我,渴望单纯,像小杰一样的单纯。
想到这儿,我不禁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小杰。这家伙还在那边沮丧呢。头埋在膝弯里,双肩抽动着,还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有什么不如意的呢,你?一个这么好的家还不能让你振奋起来么?倒不如同我对换算了!
对换么?真的要对换么?这不是很美妙么?小杰的那种童年不正是我所向往的么?可是,似乎有什么东西我舍不得啊!
是什么呢?我舍不得的东西?
那还是上一次回家吧,偶然听见梧桐跟妈妈的谈话。好像在说大哥的婚事吧。
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总想对哥哥说点什么。当然,那天我实在没有机会管这个,再说,那天当事人不在,我也没有办法问他了。不过,我曾听爸爸说起过,按照揍敌客家的规矩,只有家业继承人才有资格长住在枯枯鲁山上,也就是说,我的叔叔伯伯们——也就是爸爸的那些兄弟,都在成家以后,一个个搬到了别处。
“从那往后,就很久没见过面啦!”
每当一提起这件事,爸爸就会用一种充满怀念的口气说出这句话来。我想,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以这样的口气,对着我的孩子,说着这样的往事。到那个时候,我要告诉他们,关于我记忆里那个最美丽的天空——那个灰蓝的,彤红的,漆黑的,靛蓝的天空。
车,还在开。路没有前先那么崎岖了,窗外的葱绿涌到了眼前来,都可以清晰地看见那碧莹的颜色里,溜过透明洁颖的白露;而那白露,正闪着最耀眼的光芒,迎向无尽的未来。
妈妈,爸爸,还有哥哥,我现在似乎懂得了你们所说的话。我知道,我只有12岁,我还是个孩子。可是,我已经12岁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虽然我还有一些迷惘,有一些担忧,但是,我可以非常清楚地说出想要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渴求什么。家里的世界固然安逸,但外面的世界更加广阔;外面的世界固然精彩,但家里的世界更使我留恋。这个世界是我的世界,我热爱这个世界,这个家,也更是我一辈子的家。所以请你们放心,不管我在外面多久,终有一天,我会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去。因为,我叫奇犽·揍敌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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