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狂人》的时间场景设定在美国六十年代,这恐怕是美国最有魅力的一个年代了:性解放运动伴随着嬉皮士文化走向高潮,反正统文化运动在轰响的摇滚乐和缭绕的大麻烟中此起彼伏。民权运动、性解放运动、和女性权利运动在这十年内如同一场场浪潮,而身处在风暴中心的主角们则像海滩上的细沙。他们被这一股股浪潮裹挟着前进,又被他们渐渐吞噬:六十年代的纽约,上演着美国自己的《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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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告狂人》中,跨种族的人际关系颇显局促,但这也是对那个年代的真实刻画 |
民权运动
《广告狂人》在种族文化处理方面着墨不算多,但绝对称得上细致严谨。为了真实反映当时的时代,又要尊重主角的工作环境,在《广告狂人》前几季中,黑人几乎都是边缘角色。直到第五季结尾,出于“政治正确”,机缘巧合之下主角们工作的广告公司才不得已特别聘用了一位黑人秘书。但就马修-维纳本人解释,这始终是他的计划。
事实上如果我们回看试播集,一开始便是主角与黑人角色对话,咨询其意见。而他们的身份是被服务者与服务者,也是对当时社会等级分明境况的真实反映。当黑人女秘书Dawn正式参与到剧情中,她更像是一位观察者,通过她的眼睛看这个白人男性主导的世界,让观众体验她的弱势与孤独。同时,又通过她,让主角们经历与黑人共处,让观众体会他们的尴尬与小心。有一出场景, Peggy 邀请Dawn到自己家里过夜,却小心地收起钱包。在马丁-路德-金博士遇害之后,Joan 给了Dawn一个丰满却生硬的拥抱。这些都反映出白人的愧疚感与优越感。
第六季重要的一集,Don 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家中被盗,使骨肉置身危险之中,这个危险的存在,是以身材魁梧的黑人女性为表征。这在播出时受到一些批评。但其实,这正反映了种族文化冲突,人性天生的排异性,是符合情节与人物性格的安排。《广告狂人》对黑人角色的留白,反而是最忠实于历史的写作,主角的工作环境与交际范围,在60年代初确实与黑人角色很难产生交集,而这种空白本身,便是对种族主义的描写。与之相应的,犹太人角色和近代欧洲移民后裔在纽约大熔炉里,经济地位上相对黑人较具优势,但仍然是被排挤和提防的对象,从首播季犹太商人被认为是狡猾,小气,民族主义,到后来广告公司纷纷招募犹太后裔写手,《广告狂人》的编剧们并未浓墨重彩地描绘每一个角色,而是通过轻轻几笔勾勒出当时社会生活的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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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oger Sterling或许算得上是《广告狂人》中“性解放”的第一代言人 |
性解放与家庭观
60 年代美国社会男女平等的思想逐渐普及,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观念依然处于统治地位。男人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应酬,女人在厅堂厨房间徘徊往复。《广告狂人》剧中的男性,几乎都有“作风问题”。对他们来说,家庭和事业都是自己的“广告”,是华丽的标签。但因为缺乏对女性的尊重,又觉得应酬间的出轨无需大惊小怪。
Roger Sterling的放浪形骸,被一部分观众视为是Don Draper未来的昭示。他在第五季中尝试LSD(迷幻药)的经典集,忠实的剧迷们一定印象深刻。但在新季中,我们看到他赤身裸体,彻底放纵,与家人疏离,靠药物麻木自己,与男女同床,女性角色说,“你知道这床欢迎任何人”,便是当时性解放运动的侧写。Don与 Megan遇到的影视圈光怪陆离的各路人物,更是为观众打开了琉璃窗。换妻,群交的提议,不仅让Draper夫妇尴尬无助,也让观众如坐针毡,但同时因为时代剧产生的间离效果,让观众可以安然又安心地享受这每一出好戏。
而另一边,圄于厨房的主妇们表面上享受着郊区安逸、舒适的生活,相夫教子,实则精神空虚。Don Draper的妻子 Betty曾经是个平面模特,而这角色本身也并不立体。《广告狂人》的编剧们可以简约几笔就勾勒出一个丰满的配角形象,在前几季作为主角之一的Betty却始终像个布偶。这从侧面说明了当时家庭主妇在社会生活中的第二性地位。她们是男人的附属品,没人问及他们的思想与灵魂。Betty 并不是无聊的主妇,而是苦闷的囚徒。她明知丈夫不忠,却无可生计。对她来讲唯一的出路,就是成为另一个男人的附属品。相比之下,Pete的老婆富家千金Trudy,尽管出身高贵,却也难免遭到背叛。而她选择把丈夫赶出家门,却出于爱面子拒绝离婚,情愿将自己圈守在无爱的婚姻中。她有反抗男权的勇气,却没有反抗社会舆论的魄力,来自男权社会的压力为家庭主妇们套上了无形的裹脚布。但穿着高跟鞋步入职场的女性,情况也没有好到哪去。
此外,从第一季中深柜,并结婚的Sal,到第六季笑容可掬却神秘莫测的Bob Benson,《广告狂人》中的同性恋角色本身也经历着时代的洗练。从60年代初到60年代末,由于社会的开化,思潮的转变,主角们对待同性恋角色的态度也有所变化,但又因人而异。Peggy从莽撞迷茫地对男同性恋示爱,到懂得委婉礼貌地拒绝女同性恋的示爱,角色本身的成长历历在目。而富二代公子Pete,面对别人的芳心错付,却依然无礼唐突,也是符合人物性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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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eggy与Joan:《广告狂人》中女性主义的先锋 |
女性主义
2014年的《国情咨文》中,美国总统奥巴马将《广告狂人》所描绘的职场作为反面典型,他说“我们是时候废除那些属于《广告狂人》时代的政治了”,以此号召男女同工同酬,支持收入平等。奥巴马总统觉得剧中角色Peggy Olson 像他的姥姥,60年代在职场打拼,从初级职位做起,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实力开创一片天地。但今天职场女性面对的“玻璃天花板”(即升职瓶颈),在并不遥远的60年代,绝非透明,简直是铜墙铁壁一样的存在。当时性别歧视的余毒,时至今日仍然渗透在女性职业者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也是为什么作为年代剧的《广告狂人》,却具有特殊的时代意义。它既是放大镜,又是显微镜。用过去是事,讲今天的情。以史为鉴,观照今朝。
《广告狂人》中的女性,是难得的能在男性主角中心的剧集中大放异彩的。这大概是因为马修-维纳启用了许多女性编剧,据称在第三季时此比例一度达到9位编剧中7位都是女性。这本身让《广告狂人》这部剧带了点女权意味。
然而,正像剧中人一样,我们不要忘记,领头人还是一位“天才”型的白人男性。如果说,《广告狂人》在戏里是关于Don Draper一个人,那么戏外,则是写满了马修-维纳的大名。半个世纪之后,从铜铁,到砖石,再到玻璃,女性职业者面临的“天花板”阻隔只是越来越隐晦,却始终都在。这大概反而成就了《广告狂人》的原汁原味。剧中聪慧,上进的Peggy Olson,稳重自持的Joan Harris,凭借自己的能力,亦通过手段获得职场较高的位置,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尊崇。Don Draper赏识、了解Peggy的才华,却经常对她呼来喝去,但这大都还是出于师傅对爱徒的严苛,而剧中其他为数不少的男性角色,可就完全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了。
新季第一集中Peggy的意见不但不被新上司采纳,反而动辄得咎,无所适从。她从秘书职位一路拼搏爬到创意主管,但说到底依然处身白人男性之下。而Joan则更是艰难。她不具备Peggy的写作才能,虽然拥有优秀的管理和公关能力,却从来只被当作秘书头目。当她终于出卖自己换取了合伙人的身份,却不仅要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还无法享受与位置相应的权利与待遇。新集中她被下属当做新人指使,代他出席他觉得有失身份的会面,当意识到事关紧要,她通过自己的才智帮助公司缓解危机,最终得到的不是谢意而是斥责。她们的经历,不仅诚实反应了60年代女性在职场中的举步维艰,更回响着今天女性职业者面临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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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n Draper的“身世之谜”能否大白于天下,或许是《广告狂人》惟一的悬念 |
认识你自己
但好戏,绝不是历史教科书。马修-韦恩坦言他毫无兴趣将《广告狂人》拍成历史记录片,片中对细节还原度的投入是出于对历史的尊重,但归根结底,《广告狂人》是Don Draper一个人的旅程。这并不是说,如果你只看表面,或更关心别的角色,就不能最好地享受这部剧,这恰巧是《广告狂人》精妙的地方。它即可以被走马观花地观赏表面,也可以被抽丝剥茧地过度分析。这是一部才貌双全的剧集。但是观众如果不与角色建立情感上的关联,恐怕很难维持住对一部作品的持久兴趣。马修-韦恩在Don Draper身上倾注很多,相信他也希望观众能够理解这些用心良苦。大卫-切斯夸奖《广告狂人》像棱镜,折射出社会的方方面面,其实,Don Draper本身才是一个棱镜,因为他内在的空虚,使他能折射出不同的色彩。
Don Draper 是一个虚假广告。他的生活和身份都是谎言。他的存在证明了美国梦的虚幻。赤贫的出身,缺爱的童年,导致了他永恒的空虚与迷惘。于是这让他在广告创作方面独具慧根。因为广告,是刺激需求,是关于欲望。而 Don Draper,他是欲望的海洋。他明白如何让人们的想象力加持产品,让“空缺”转化为“渴望”。他明白如何引发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并将这种向往附着于产品之上。他明白每个人都希望被爱,他明白如何表现得很爱对方,他是很好的销售者,很好的广告人,他把自己包装得精致漂亮,光鲜亮丽,用尽手段欺骗顾客的双眼,让男人敬畏,女人爱慕,可他却始终无法直视自己的人生。 因为他知道,这不属于他。他不属于这里。他不属于哪里,也不属于谁,因为他没有身份。
身份的定义,并不是一张出生证,一个姓名,一个工作,甚至一个家庭。而是爱与被爱。是与别人相关。当Don Draper哭着说出“世上唯一了解我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是真实的。当Dick Whitman仰视自己弟弟的尸体难掩哀伤,他是真实的。当他在客户面前坦白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是真实的。当他领着女儿回到成长的地方,对她敞开心扉,他是真实的。但这些真实,伴随的都是更深的沮丧。这便是《广告狂人》最令人绝望的地方。人们能够真正的改变么?人们能够真正的放下么?坦白真的是灵魂的良药么?伤感真的可以治愈么?《广告狂人》充斥着犬儒主义与实用主义的论调,却讲述着宿命的忧愁。这是一部对幻觉和死亡着迷的著作,它没有张牙利爪,却能在人心上留下见血的划痕。
Don Draper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孩子。他需要母爱,却只愿与心智不成熟的女性成家。他将所有女人变成罪人,然后才能爱她们。他在他的情妇身上找寻最初给他类似母爱的女人的影子,却因为这个女人的背叛和抛弃而忍不住伤害他的情人。他不懂如何去爱,因为他是一个行走的空壳,没有自我。他的心,是打不开也关不上的门。他时刻不安,时时惶恐,他的孤独感深入骨髓。他不对任何人坦白,外表坚不可摧,于是没有人能走进他的世界,他将门关上。但当真相终于透过窗照射进来,每个知道了他故事的人,不是扭头不愿去看那个真实的,怯懦的他,就是疏远他,离开他,或者,被他疏远。当他把门打开,走出牢笼,却将自己逼入冷彻心扉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无计可从,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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