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樱桃园》,有一种坐在樱桃树下看落英之缤纷的感觉。这种感觉说起来似乎又像是一种心情。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有点感伤,有点失落,有点留恋,还有点惋惜。毕竟,樱桃园是美好的象征,作为该剧不可或缺的角色,虽然它始终没有在舞台上露面,但它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我们用心来感受它的存在,就像柳苞芙、加耶夫和瓦丽雅对它的赞美一样,多么美丽的花园,满园子的白花,而且和他们纯洁、幸福的童年有某种联系,很容易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只有新兴的商业资产阶级如罗伯兴之流,才会从这座樱桃园联想到每年两万五千卢布的进账,为了这每年两万五千卢布的进账,不仅老房子不能保留,全要拆掉,还得把樱桃园给砍了。
这种感觉或心情也许不完全属于契诃夫,它包含了生活在当下中国的一些观众从剧中所得到的共鸣。但它又是剧中所有的,不过是随着世事变迁,人们的感情天平悄悄地发生了某些变化而已。这恰恰应该归功于契诃夫,归功于他的剧作所提供的生活本身的丰富性与多样性,以及这种丰富性和多样性所创造的想像空间,每个时代、每个国家的观众都可能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感受而展开想像。我看《樱桃园》就有这样的感觉,它很像生活本身,几乎可以说是酷肖逼真,栩栩如生,但它又如诗如画,美轮美奂,所以说这个“真”,就不是生活的写真、临摹,而是气韵的生动。它像是作家从生活的河流中截取的一个段落,自然而然地流动,毫不做作,使人想起印象派的画作。它也许不很清晰,但洋溢着真实的情绪和气氛。于是焦菊隐说,这个戏如果有主题的话,便是当日生活的脉动。作为一个伟大的、成熟的剧作家,契诃夫总能从生活中发掘可以表现现实生活之脉动的人物,这些人物就是他的戏剧的出发点和原动力。他相信,人类的行为,全是随着偶然的机遇与相逢而展开的,不是根据作家的逻辑所决定的,他们生活在怎样的环境中,自然会发生相应的行为,从而构成了我们所谓的故事。由此可见,这故事只是舞台叙事的结果,坐在剧场里,我们始终体验和感受着的,是与剧中人物脉动的共振。剧作家没有给我们一个明确的建议或答案,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已经响起了斧头砍伐树木的声音,它带给我们的震撼,有时是语言难以表达的。
莫斯科艺术剧院的艺术家对契诃夫可谓之心领神会,他们对《樱桃园》的舞台诠释与契诃夫的叙事精神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大幕敞开,像风吹开了一扇大门,生活在大门里的人们,并不刻意地向观众表演什么,在他们的意识里也许就没有观众,一切还是那样的漫不经心,自然而然。我们看导演的舞台调度和舞台美术的设计,会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那种流畅和自然,几乎把幕与幕之间的痕迹都抹去了,使这台戏变得浑然一体,混沌未凿,古人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就是这样一种境界吗?这就是一种诗境,也许,看契诃夫的话剧,一定要带着一点读诗的心境才行,才能看进去,从而领略“诗”的妙处,并体会到诗人剧作家的情怀和兴趣。剧中的那些人物,他们的行为看上去并不是剧作家所规定的,他们的恶“既不是理智地在作恶,而善的行为,也只是环境压迫的结果。整个社会就这样像网一样地交织着,清醒的与蒙昧的,荒谬的与正义的,高贵的与卑贱的,理智的与愚蠢的,都交织在一起,成为一个和声,成为一部交响乐”。
这样的舞台审美,我觉得总有一些中国传统戏曲的美学精神在里面,那种写意的舞台处理,甚至演员表演时随意的“拣场”,都让我止不住要这样猜想。而演出后的酒会上,导演阿道夫夏皮罗说,他大学期间所作第一篇论文就与中国京剧有关,于是我也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