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侯麦：他一直在诊断情感贫乏的病

侯麦一直在诊断情感贫乏的病

　　侯麦一生共拍过25个长片，另有短片、纪录片若干。这其中“道德故事”系列、“喜剧与谚语”系列、“四季的故事”系列就整整占去了17部。法国新浪潮五虎将中，特吕弗早逝，戈达尔等人或陷入个人化泥沼、或翻箱倒柜倾其所有，高产却不稳定，复杂且多变，他们很难说得上保持有规律创作的特点，相反侯麦选择以不变应万变，方得从众人中脱颖而出。侯麦有点像传统武侠小说里的世外高手，闭门修炼，随着时间流逝，内力不断提升更上一层，最终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慕德家的一夜》在侯麦创作生涯里有重要意义，影片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和编剧提名。侯麦终于成功获得了广泛的褒奖认可，在此之前，侯麦自认以业余方式在拍片，跟老友们差异太大。放回今天来看，这电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闷片，它所反映的道德焦虑跟侯麦个人有重要联系。现实中的侯麦也是一名信守清规的天主教徒，当时他已经年近五十，不过心态一点都不显老。

　　电影里男女双方的对手戏堪称经典，他们没有拖泥带水，不会故意引导和迷惑观众，话中有话的奥妙也不是世故两字所能形容。片中的男主角满腹宗教哲学理论，他跟风情诱人的少妇独处一室，为外面的风雪夜和内心迷惑所困。两个人没做别的，就是聊：从帕斯卡到詹森主义，从丈夫的小三到现在的生活，无所不谈，别有情致。然后出了对方家门，主角遇见心仪女孩，三言两语下去一发不可收拾。多年以后，拖妻带子的男主角跟慕德在海滩边相遇，他用内心的声音告诉观众，有时候撒个谎是多么必要。

　　《绿光》让侯麦拿下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颇具分量。主人公是个敏感而脆弱的女子，忘不了过去的恋情伤痛。她身上有女人共通的一些内在特征，会努力让自己去相信缘分，等待向往的爱情。慢悠悠的生活和度假消暑的时光，儒勒·凡尔纳笔下的《绿光》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借助女主角和这道绿光，侯麦试图让观众去寻找到“读懂自己和别人的感觉”，因为有幸看到绿光的人，他们都能把自己和别人的心看得一清二楚。《绿光》无非深入探索了现代人的情感贫乏，无以名状的孤独寂寞还有偶然相遇的缘分。

　　在这部片子里，对话不再介于两人之间展开，经常会出现三个人围坐乃至争吵得不可开交的地步。花园三个女人的嘴仗、海滩边男女的调侃，女主角身处其中，备受煎熬又不得不忍受下去（对观众而言亦是如此）。《绿光》的生活化场景已经上升到随处可见的地步，你在不经意间就可能会出现在电影里，又或者电影故事就发生在你的生活里。和不少人争论过四季故事的具体排位和好感来源，这其中《秋天的故事》和《冬天的故事》的上榜次数有着压倒优势。实际上，侯麦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来拍摄这个季节主题，《冬天的故事》恰恰是比较早拍摄的，而《秋天的故事》才是真正的完结章。这就跟《慕德家的一夜》相似，结尾的相遇其实是最先拍摄好的。不消多说，《秋天的故事》方才是我的心头好，里面的普罗旺斯和葡萄美酒，田园风情和小型聚会，无一处不击中观者内心，让人有马上跑入电影中的冲动。

　　《秋天的故事》讲述中年人的情感，演员没有外形上的亮点，完全依靠人生阅历说话。岁月的沉淀不是常说的写在脸上，而在他们每一次进退两难和犹豫不决中流露而出。影片几乎可以认为是侯麦电影形式的一个顶峰。《秋天的故事》完美地展现了人的直觉与理性的冲突，幻想如何跟爱情真正融合，人如何真正敞开自己的内心并积极乐观地生活。这部电影有成熟和收获，之前遗留没解决的侯麦式问题一并被了结。透过电影，观众能感受到侯麦的健康心态，他一点都没有受到年纪的束缚。

　　2007年，法国导演侯麦拍完《男神与女神的罗曼史》后说：“太累了，这将是我最后一部电影。”

　　侯麦的电影一直遭到两方面的诟病。一是上世纪60年代，他被誉为法国新浪潮电影干将之一时，人们觉得他的电影既无形式上的实验性，亦无内在的批判意识，实在有愧于这一先锋流派，甚至说他滥竽充数。二是一直以来，他电影里那些永远在谈情说爱，绝口不谈政治，不受疾苦的主角们，惹得左派不愤。

　　他当然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不屑用形式和技巧来哗众取宠，也刻意避开了故事在结构上的节奏和完整，他的电影几乎，也只能剩下了对白。他的电影一点都不刺激—十多年前盗版DVD刚刚有泛滥之势时，不知为何他的片特别多，记得《克拉之膝》被放在三级片一列里，不知盗版商从何而知，又苦又愤的中国文青们能从这些闷慢的爱情片断里获得乐趣。

　　但中国文青们确实获得了乐趣，此事无关阶级—若你偏要从阶级的角度来分析不可，摆地摊的才会长资本主义尾巴，侯麦才会是中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鼓吹手。他电影里那些角色的不惹尘埃，正是为了让他们从现实生存中拔身而起，能够更加纯粹地，仅谈论爱情，和离爱情最近的事，譬如道德，天气和食物。

　　侯麦的角色都是青年，而且都是美丽的青年。他电影中有潜默不散的情欲，就像痛苦在他所描述的爱情中的位置一样不测而固在。他不像他的同行那样喜欢脱光女演员，而喜欢脱光她们之后，再在上面罩一件薄睡衣，然后只开一盏灯。尽管，他最后一部片里，女神露出了乳房；同在这部片里，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也是侯麦对爱情的一种质疑。

　　因为爱情过于美好，所以遭到侯麦固执的质疑。它的不可控，突然消失，与肉欲的关系，与自我和道德的角力，以及最终导致的荒唐结果，譬如失散、重逢、邂逅、成仇、以及终成眷属—侯麦的叙述方式本是几近完美的反情节榜样，但他总喜欢给出一个逻辑，这或许也是他对爱情本质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