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尼康,不是徕卡,不是哈苏,不是玛米亚,是曼雷,是阿诺德-纽曼,是尤金-史密斯,是玛格丽特-伯克-怀特。他们是四个摄影家,不是四只照相机。照相机是商品。但问题不在这里。尽管他们不是四只照相机,但他们也是商品。什么都成了商品。什么都是商品。出名了,就是商品。著名了,更是商品。越著名越商品。 我最近在看曼雷和阿诺德·纽曼和尤金·史密斯和玛格丽特·伯克·怀特的摄影作品。我很少看摄影作品,因为我看不懂。这有什么看不懂的?因为我把摄影作品当绘画那么看,这就是看不懂。把电影当话剧看,这就是看不懂。把文件当唱本看,这就是看不懂。把鸡当情人看,这就是看不懂。阿诺德·纽曼拍摄了许多名人,没有比名人更好卖的商品,毕加索、杜尚、柯克多、亚当斯、波洛克、摩尔、斯特拉文斯基、梦露。梦露这一张照片真好,我看到过梦露其他的照片,梦露其他的照片是超级市场里的大路货,而这一张照片,这一张照片像乡村小杂货店里灰尘蓬蓬的货架上的老东西,或者说是一件疲倦的商品。不是说疲倦的商品就好,因为商品在本质上是疲倦的,但往往装出个精力充沛的样子。这一次梦露不装,也许是这一次阿诺德·纽曼不装,疲倦终于获取一个机会,从商品的本质上跑出来,给商品献上了挽歌。挽歌也是商品,但让人看得到头。所以梦露在梦露这一张照片上,只露一个头,像梦。梦更是商品,论斤卖的话,一毛钱一斤,还不带骗秤的。 阿诺德·纽曼镜头下的亚当斯,他是我第一个接触到的外国摄影家——当然是他的作品集。当时很喜欢,现在也很喜欢,但这种喜欢与喜欢一条牛仔裤一样。亚当斯的摄影作品是牛仔裤,结实,纤维粗,质感浓郁,老少咸宜。他的作品没有年龄段并适合各个阶层的消费者。我从一个电视纪录片中看到,公安局长的会客厅里挂着亚当斯的照片,他带着手下端掉的一个贵族化的卖淫窝点的华丽的房间里也挂着亚当斯的照片,而且复制技术还要更好一些。亚当斯的摄影作品在商品品质上与可口可乐保持着同样的荣誉,他说“底片是乐谱,放大是演奏”,市场参与进他的暗房,把一种程式化给放大了。亚当斯是程式化的,阿诺德·纽曼是程式化的,商品总是程式化的,但他们比我们知道得早,什么都成了商品,所以他们就能把这商品做得地道。 二十世纪艺术的救星,就是市场化。如果早市场化,梵高就不会吃土豆,而是吃巧克力。尽管梵高不爱吃巧克力,但说还是要这么说,表示待遇。或者梵高连土豆也吃不上,这也是待遇。 曼雷的一些作品都负盛名,好玩,他是玩具开发商。《泪珠》,五颗玻璃球,不用卖那张虽说假兮兮但还是很纯情的女脸,光卖这些没有性别的玻璃球,就够曼雷吃喝玩乐到老年。一个艺术家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要造出些具有养老保险金性质的作品,曼雷做到了。所以他很好。不管曼雷走得多远,他的作品都是商品。曼雷不是亚当斯的牛仔裤,也不是阿诺德·纽曼的西服,曼雷是卖玩具的,看上去定位比较窄,但销售渠道永远畅通。不像杜尚,他也是玩具开发商,但他的玩具让人见了觉得不需要去玩具店里买自己在家里也可以制造甚至是批量生产。所以杜尚尽管也是玩具开发商,却是反玩具的;所以杜尚尽管也是商人,却是反商品的;他把商品做得无边无际,当然,无边无际也是商品的本质,另一个本质。杜尚不装出个独此一家的样子,对商品的不在乎也就是对市场的不在乎,对市场的不在乎也就是对商人这个行当的不在乎,他不在乎,所以我在乎他。而曼雷太在乎了,所以常常会搞出一些雕虫小技的发明。曼雷和杜尚的区别是,杜尚会在蒙娜丽莎的脸上画点胡须,他逗人玩是激怒人;曼雷他逗人玩是愉悦人,所以曼雷只能在他的照片《人体大提琴》中给一个较为丰腴却谈不上性感的女人腰背上画了大提琴面板上的装饰纹,并到此为止。不能不说《人体大提琴》是有想象力的,但这种想象力装饰性太强:一切为了顾客的需要。顾客的需要也就是顾客所能承受的压力。说到压力,艺术就是压力,而所谓的先锋艺术仅仅是把这种压力表面化而已。曼雷是个先锋艺术家,因为曼雷知道先锋就是商品,先锋就是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的商业,是新的经济增长点。因为曼雷知道没有什么还能比商业更能够先锋的东西。连阿诺德·纽曼都要撕照片,就像在西服的肘部打上两块价格不菲的补丁。 曼雷有一张人体摄影,是手捧肥臀,春暖花开,把它颠倒过来看,像一只肚皮鼓满了气体的青蛙,艺术就是一只肚皮鼓满了气体的青蛙,它终究会呱呱叫的。现在不呱呱叫,是还没到叫的时候。 玛格丽特·伯克·怀特和尤金·史密斯的摄影作品,极具人文关怀。他们是存在主义摄影家。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他们是人道主义摄影家。人道主义是一种存在主义。他们是存在主义摄影家。但不管是人道主义还是存在主义还是不人道主义还是不存在主义,它们也都是这个时代的商品。因为只要需要,谁都能马上是人道主义者或者不人道主义者或者存在主义者或者不存在主义者。这不是人类的投机取巧的爱好,恰恰是作为商品的更新换代的能力。 把曼雷和阿诺德·纽曼的摄影作品与尤金·史密斯和玛格丽特·伯克·怀特的摄影作品比较着看,曼雷和阿诺德·纽曼的摄影作品更多的是视觉上的吃惊,尤金·史密斯和玛格丽特·伯克·怀特的摄影作品更多的是身体内的震撼,但不论是视觉上的吃惊还是身体内的震撼,作为资源已经被商业过度开发。一个商品平庸的年头如期来临。有了商业,就没有好商品,而不是好艺术。因为艺术也仅仅只是众多商品中的一种商品。还是没有好艺术。越著名越商品,越商品越艺术,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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