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星球大战》到《指环王III》

　　朱其

　　当七十年代卢卡斯推出《星球大战》之后，一个难以理解的悖论是：这是一部既未来又返古的史诗电影。当时美国正在兴起后现代主义，从建筑向小说、音乐、视觉艺术扩散。卢卡斯的《星球大战》也有被认为是代表美国后现代电影的一个先兆，但诸多特征又不太像后现代作品。在九十年代，好莱坞在电脑三维虚拟视觉技术的助阵下，沿着《星球大战》的道路，几乎以每年一部的速度炮制出一连串科幻战争片：《独立日》、《星河战队》、《黑客帝国》、《指环王》等。这个不断增加的名单逐渐勾勒出一个概念——“帝国电影”。《星球大战》一开始预兆的不是后现代电影，而是“帝国电影”。后现代引用历史资源，但它的态度是游戏的、轻飘的、反崇高的和无时间纵深的。《星球大战》的科幻视觉非常酷，但它几乎被笼罩在一种中世纪的凝重、崇高、史诗般的神秘和基督教的救世情怀中。这种迹象被不断地强化，在《指环王III》（以下简称《指III》）中几乎被营造到一种登峰造极的地步。好莱坞在《指III》中“复活”了壮观的巴比伦塔，一个象征帝国所有特质的建筑在好莱坞的虚拟技术中被重建，巴比伦塔的呈现意味着结构复杂又紧密、崇高、次序、一体化、超个人、超田园牧歌、自我循环、自成一体、整体地压倒一切的力量、宏大阳刚的视觉景观、救世的圣徒气质。一切都体现出帝国在好莱坞“帝国电影”中复活，通过影像的超历史想象的科幻战争，好莱坞一遍一遍勾勒地帝国意识形态和视觉美学已经逐渐成型。奥斯卡给《指III》颁发的是帝国文本创作的一等奖，一个终于可以被基本定稿的多媒体文本。

　　《星球大战》一开始产生的帝国文本特征的预兆，就是它并不反映美国作为民主社会典范的任何特质，而是引入了几乎全部的罗马帝国和中世纪的文化元素，比如元老院国会、中世纪骑士、基督教救世、英雄救美、哲学的冥想、森林、湖泊和山脉中的斗魔、史诗般的故事、在邪恶时代中的具有纯真力量的青年等。

　　帝国的重新诠释：技术、道义和合法性

　　好莱坞的战争科幻片按照战争中所表现的国家主体主要分为三类，一类是以现在的美国为原型的，有总统、现代都市和民主自由的社会，像《独立日》、《星河战队》、《火星人入侵地球》，都类似于有太空战和高科技作战能力的未来化美国；第二类是以罗马帝国和巴比伦帝国为原型的寓言化的美国，像《星球大战》、《指环王III》等；第三类是以理论上的通过虚拟科技权力控制世界的“后国家”意义上的美国，像《黑客帝国》。

　　在第一类电影，《独立日》和《星河战队》是比较露骨的宣扬美国是唯一救地球的国家，它的国家政治形态跟现在的美国一样，只不过已经拥有太空军队和战机，能够在星球之间来回征战了。这几部电影的前半部甚至都铺垫了地球各个国家无一例外地战败在外星人手下，只有无畏、勇敢、年轻的美国士兵才凭借科技、智慧和勇气战胜了邪恶的外星人，《独立日》甚至还出现了美国的年轻总统亲自驾航天战机带队与外星战队死战的场面。这类电影基本上属于肯定美国第一的国家英雄主义的大众文化的帝国意识，即美国除了具备技术上的领先能力外，还有一种能够应付人类的全球性灾难的危机治理结构，以及美国式的集体主义精神。

　　第二类电影的场面都拉到了古罗马甚至古巴比伦时代，《指III》的主要视觉景观是复制了传说中的巴比伦塔，一个传说中的城市国家，人类远古的一个建筑工程奇迹，至今无法再现，好莱坞用三维虚拟重建了巴比伦塔。这是一幢通天的超级城堡，一个国家就在这个高耸入云的城市里。巴比伦人创造了这个文明，不仅巴比伦人技术高超，他们的文化也美仑美奂，崇高、美妙而神性。《指III》的国家原型实际上就是巴比伦王国，它作为一个纯真、富足和文明的国家受到了来自邪恶和野蛮人的攻击，但这次在《指III》中，巴比伦王国没有像历史上的所有没有自我护卫能力的文明国家那样被游牧的邪恶民族灭掉，而是奋起战胜了恶魔。

　　《星球大战》则是套用了古罗马帝国的国家原型。电影中直接出现的就有总是在不停辩论的元老院国会，以及类似僭主的执政官。执政官利用了帝国的民主体制谋杀了老国王，登上执政官宝座。老国王的美丽女儿携仆人出逃，遇上年轻的纯真的英俊的骑士，联合各派反抗势力，重新推翻篡权的执政官，女儿恢复为国王。但反抗执政官并不是推翻君主，而是维持一个开明的帝国和重新推举一个正直的执政官。罗马帝国的帝国文化实际上在《星球大战》中被重新诠释，即帝国分为邪恶和开明两类，民主体制也不与帝国结构冲突，执政官有可能被邪恶者所篡位成为僭主。在这部片子中，好莱坞实际上重新定义了罗马帝国的至少在国家技术上的合法性，即帝国只是一个集聚起各种能量的结构，它可以是一个开明治理的集权机器，维持一个小的国家结构根本难以掌控的广大疆域的次序，建构一个更超级的文明体。但帝国在政治伦理和神学正义上并不自动保证一个完全善意的帝国文化，这架机器也可以被邪恶者攻击或者掌控。尽管如此，《星球大战》相信帝国被邪恶掌控的危机最终会神奇地被帝国内外的正义力量清除，恢复原来的秩序。这种天命式的决定性力量最终并不来自于技术，而是纯真、正义、智慧的人身上的道义因素：纯正、崇高感、冥想的心灵力量以及天赋的神性。

　　《黑客帝国》代表了一个只在理论上假定的“后国家”。就像电影反映的后朋克文化的城市，连现存美国式的自由民主国家的结构都不存在了，没有政府治理和民间社会，只有分散在技术和网络世界的个人，通过电子生产和服务系统行进在城市的时间流逝中。这就是一个后国家，由一个技术层面的最低限管理和秩序控制。《黑客帝国》为这个“后国家”也像《星球大战》之于罗马帝国一样，定义了它合法性所处的一种伦理两面性可能，即这个最低限社会集权的技术集权治理体系甚至比帝国的政治集权治理更容易产生伦理危机和灾难。《黑客帝国》寓言化地讲述了一个电子帝国被邪恶掌控以及被清除的故事，而对付这种电子世界邪恶的方式除了技术对抗之外，好莱坞仍然强调道义和心灵力量的决定性。

　　新帝国：开明的、救世的、纯真的

　　帝国的构成在好莱坞的科幻战争中一般具有三个方面：即首先帝国面对广大的疆域和一个超文明体的生产需要在科技、秩序和危机治理的拥有超常的能力；这个能力必须由善意伦理、神学政治以及基督教救世精神来引领，尽管帝国的结构有可能遭受邪恶攻击和侵占，但它在技术上和道义上都拥有一种自我修复能力；这个自我修复能力实际上被等同于一种命定的天意或者神意，帝国的合法性也就是一种神学合法性。

　　从《星球大战》到《指III》，好莱坞发动的科幻战争一直在试图塑造一种新的帝国气质，即新的帝国是开明的、救世的和纯真的。这是一种被市民社会化的帝国寓言的勾勒，好莱坞科幻战争的主角几乎都是纯真的年轻人，他们所处的帝国并不是一个让奴隶在斗兽场厮杀的暴虐帝国，而是一个由开明君主统领、拥有美丽公主和正义智慧的执政官的在时间的宁静长河中文明演进的国度。纯真的年轻人遇上人类和帝国受到恶魔和邪恶攻击的大难，他们在骑士、神灵、公主、使者和心灵唤起的力量的协助下，经历苦难和自我崩溃的考验和成长，最后奇迹般地拯救了帝国。

　　在好莱坞的电影中，帝国实际上就代表着世界。拯救帝国就是在拯救世界。因此帝国在史诗般的沦陷和拯救的过程中，那个纯真的青年男主角并不在帝国的范畴中考虑问题，而是想到最普遍意义的神学精神：对于邪恶的最后反击、对于人类的最后拯救、对于上帝力量的虔诚祈祷、对于历险的奇迹般的绝望旅途、以及历史面临终结还是重生时刻的自我牺牲。

　　好莱坞的这个白人男青年也就成为了一个帝国的人格化身，即他是纯真的、救世的和开明的。因为纯真缘起救世的使命加身，这个使命就是使陷于黑暗、邪恶、崩溃的帝国人民重新开启光明的生活。这个白人男青年无疑让人想起“9.11”之后的美国总统，他几乎以惊人相似的纯真口吻声称：邪恶已经侵袭文明和民主的帝国，他必须担负起拯救的责任。除了战争预算需要好莱坞似的罗马元老院国会通过，美国在海外的一切行动都好像与民主无关，只有一个开明的、救世的、纯真的帝国形象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出没，美军士兵就像奔赴火星的战胜怪物的《星河战队》士兵，在奔赴战场的战舰上，男女士兵还有在一起偷偷做爱。

　　好莱坞的每一场科幻战争都有令人叹为观止的虚拟高科技战争，这场战争的视觉实际上并不给人像前南斯拉夫波斯尼亚冲突那样充满短兵相接的残酷恶战，而是像一场电子游戏那么酷。以至于之后二十年的太空电子游戏的视觉，像飞船、太空城的形象都没有越出《星球大战》的想象力。好莱坞不仅在炫耀三维虚拟技术，同时也呈现电子世纪的那种流畅的电子海洛因和史诗般的诗意；好莱坞不仅在科幻战争中炫耀各种经过电子化的古老法术和几百年后的光子武器，也不遗余力地炫耀帝国的神学伦理。后者也是好莱坞与虚拟景观同等重要的元素。

　　《指环王III》基本上并不仅仅在炫耀巴比伦塔的虚拟复活，实际上，也在不断渲染对于神意、纯真、反抗邪恶、投身史诗般的拯救、自我牺牲和崇高感的强调。好莱坞担当起了对于帝国意识形态的重新解释，即帝国并不一定是邪恶的，开明的帝国拥有纯真和救世的灵魂和使命，它并不完全凭借技术像恶棍那样压迫别人。好莱坞在银幕上似乎在证实一个开明的帝国是可能的，就像《黑客帝国》所证明的，帝国的精英分子也会忧郁地思考这个世界陷于迷乱、邪恶和被邪恶操控的末世感，他们实质上体现了一种积极的帝国主义精神，甚至试图通过一种新帝国能力重新拯救世界回归善和秩序。他们有时败于邪恶，但经常因为与生俱来的善的力量变得有如神助。这一点是好莱坞设计故事跌宕起伏的冲突和张力所强调的，即救世的主角即使是知识和思想精英抵抗邪恶的技术手段也不足以完全胜利，他经常在生死时刻调动的取胜能量来自心灵的纯真和善的绝望反击的精神潜能。

　　这是好莱坞在科幻的善恶决战中所强调的，即新的帝国是一个拥有道德力量的帝国，它是一个替天行道的帝国。开明帝国在任何时候都强调自己是替天行道的，只是好莱坞似乎从不能解释为何帝国总是诱惑邪恶的到来，即使在《指III》中也是如此，它让一切观感都沉浸在战胜邪恶的那种叙事的史诗般的戏剧性和视觉壮观中，却从不在结尾总结邪恶为何总是伴随帝国而生。

　　帝国气质：对中世纪美学的迷恋

　　比起《指III》，《黑客帝国》的知识分子忧郁感和精神反省要深刻的多，但它只得了个技术奖。《指III》却赢得了好莱坞大奖。这样归功于它让帝国景观史诗般的复活，并且让拯救帝国的青年登上了使徒之船，让他们骑着马驰骋在帝国美丽辽阔的疆野上。《黑客帝国》的主角没有做到这一点，他始终对威胁帝国的邪恶是否能永远清除表示悲观和怀疑。他拯救帝国也好像不完全是因为热爱帝国，而是因为爱情。他实际上是个电子社会的个人无政府主义者，或者是一个电子知识分子流浪者。这使他虽然像个悲观主义者，但他的忧郁要有一种电子飞车般的酷。

　　尽管《黑客帝国》对好莱坞的帝国探讨增加了消极色彩，但它仍然强烈地表现出好莱坞发动的科幻战争和电子邪恶厮杀的“帝国电影”的气质：即对一种集古罗马的阳刚霸气、巴比伦的优雅、中世纪的神秘和基督教的善集于一身的好莱坞制造的帝国美学。从《星球大战》到《指环王III》，自由女神所代表的美国民主文化的元素似乎从未在好莱坞制造的帝国和帝国精英的身上出现过。好莱坞的帝国精英在银幕上似乎表现出一种对古罗马帝国和中世纪美学的迷恋，比如帝国精英穿着黑色长袍，很像穿着中世纪教士黑色袍服的骑士。好莱坞让教士的基督教精神和骑士的行动主义结合为一体，正好隐喻了对于一个新帝国精神的理解，即教士的天命并不只在祈祷和胸怀善和正义，而是应该像骑士那样与邪恶厮杀。但是，帝国精英是不是这样一个有教士内心的新帝国骑士？还是只是一个披着教士外衣的骑士。

　　好莱坞的科幻战争中的那些拥有道德力量的新骑士四处征战，无畏无惧；或者在星球之间和高山旷野森林之中逃亡，或在光子武器和魔法惩罚中九死一生。但好莱坞的帝国精英都不是为了恢复民主，取消权力大厦，而恰恰是为了恢复帝国的权力体系，使古罗马时代的帝国仁政重新开始。

　　好莱坞也在科幻战争中重新定义了帝国主义，即像美国这样的国家不仅是一个军事帝国，经济帝国，也是一个影像帝国，它在虚拟世界也表现出一种制造令人叹为观止的虚拟超级结构的能力。帝国实际上是各个系统的力量相互促进的，政治、资金和文化工业的强势造就了想象力的超民族性和大气磅礴的帝国气质。有意思的是，从《星球大战》到《指环王III》，电影中的每一个元素和片断都是平庸的，无论是故事框架、道德理论、很多人物的情感状态，都在过去的耶稣传记电影或者罗马帝国电影中似曾相识过，但它们一旦被组合成一个庞大的史诗性结构后，却具有一种欧洲艺术电影很难有的充满霸气的史诗气质。这就类似一种帝国的隐喻，即帝国总是具有这样的含义：它的个体、局部、零件总是缺乏创意的，它擅长的是将各种元素组装进一个超级结构，从而拥有一种超个人超地区的结构力量；帝国的个人拥有会拥有它的粗放型的纵横驰骋的气质，善于进行团体合成出击，它让帝国中的每一个人以帝国为荣，维护它的强大，它的不可战胜的力量感也被感受为一种神性，一种心理意识上对其哥特式的仰视和彻底臣服。

　　好莱坞是一个帝国，在影像领域它最擅长的艺术就是视觉合成，将中世纪森林、飞船和太空城、罗马宫殿和巴比伦城合成一个后现代的壮观世界。实际上，在发动了数十年的科幻战争之后，好莱坞开始在这个世界合成一种新帝国精神和新骑士形象。他们是一群能感应神启和以上帝之名的人，他们的使命就是以视觉的史诗将更多人的想象力整合进好莱坞帝国，这也隐喻美国的企图吗？美国的企图至少由好莱坞无意识地传递出了帝国意识。尽管好莱坞制造纯真的新骑士、善恶对决和科幻战争只是为了全球发行需要一个普遍性的元素组合，这个组合的直接目的是尽量设置各个文化中都有的伦理和史诗元素。

　　但好莱坞的编导仍然无意识地表现出一种美国式的帝国美学：即他们越来越喜欢中世纪的救世和替天行道的神性，越来越喜欢古罗马帝国的超级结构力量，越来越喜欢巴比伦王国的纯真无邪的气质，越来越喜欢高科技战争的电子游戏般的杀虚拟人的酷感。